阿雀吃力地握着筆杆,在素帛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墨迹,因為太用力着墨太重,墨色沿着經緯向四周洇開,使那一橫看起來像條黑乎乎的毛蟲。
阿雀把筆一丢:“阿雀不想學了!”
端木舒把滾在桌上的筆撿起來擱在筆山上:“阿雀先前不是還說,要帶葛章人過上好日子嗎?”
阿雀撅起嘴:“可這跟讀書寫字有什麼關系?這些書啊筆的,又不能當飯吃。”
端木舒拿手巾給她擦手上的墨漬:“書裡有很多聰明人的想法和事迹,阿雀讀多了,也會變得聰明。回頭阿雀要是有了什麼好點子,隻要寫下來,就可以讓所有人都看到,不用一遍遍地去講了呀。”
“可是,認字寫字,真的很沒意思。”阿雀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握筆太用力,到現在還泛着紅:“還很累。”
端木舒看看阿雀猶豫的眼神:“公子斐在阿雀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就能讀七疏,日書百字,阿雀連這點苦都吃不了,怎麼鬥得過他呢?”
阿雀漲紅了臉:“我才不會輸給那個……那個公子!”
端木舒把筆塞回她手裡:“那就繼續寫吧。”
“姝君!”
宮人們言行很少如此驚乍,端木舒轉頭向外看去,就看到一隊甲士走入了館中。
銀甲鎏金,是宮禁之中也帶刀的隼衛,但都是些生面孔,并不是端木舒熟識的左右儀衛。領頭那人站定了,語氣生硬地朝内室道:“姝君,随我們走一趟吧。”
“姐姐!”阿雀又丢開筆,拽住了端木舒的袖口。
端木舒拿開阿雀的手,拍拍她的手背:“阿雀在這裡好好寫字,等我回來,可要檢查的。”
端木舒被隼衛包圍着,穿過數座宮室,遠遠看見高大的殿宇,懸着“遠岚”二字的匾額。
遠岚殿是小君的居所,晉人出自遠岚山,以此名昭示母儀之意。
殿旁是一片高大的鳳凰木林。這是頗受晉人喜愛的花木,花盛之時,繁城滿城紅雲。
但此時還不到花期,隻有樹冠如蓋,遮住了午後的驕陽,投下夾着碎金的影。國君的背影站在其中,手撫摸着樹幹,擡頭看枝葉滴翠。
隼衛遠遠立住,行禮通報一聲:“君上,人帶到了。”
國君轉過身來,目光越過隼衛,朝端木舒看了一眼,而後擺擺手:“你們退下吧。”
隼衛應喏退遠,端木舒獨自走過去,走進那片林蔭裡,跪下行禮:“君上萬年。”
頭頂上聲音道:“看你的模樣,倒是鎮定得很。”
端木舒也不遮掩:“小女聽聞今日朝會已畢,便在等待君上召宣。”
“你引公子去林薄館,還将他刺傷,是生怕孤想不起你啊。你怎知孤會召見你,而不是讓你重新回檻籠裡去?”
“君上想要治小女的罪何其容易?隻怕君上若填了檻籠,就填不滿因戰事而空虛的國庫,也填不平國中因動亂而不安的人心了。”
她這話說得已是冒犯,但國君冷笑一聲:“你抓住甯斐急于求立之心,倒作出一手好文章。”
昨日端木舒讓甯斐謄抄的,是一卷提議對世族中自舉其罪者從輕定罪,允許以罰金相贖的上書。
晉國世族興盛,但富麗繁華之下,也少不了藏污納垢,隻不過下不舉上不究,也就維持了表面的風平浪靜。
文氏作為雙翼之一,數百年來在晉國世族之中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行有所失之處,更是甚少有人計較。但君上一朝決意,追究起來,便逼得文耀畏罪謀反,連累整個文氏陷入搖搖欲墜的境地。有這一鑒照,世族難免人心惶惶。
此時由甯斐提議,鼓勵世族自揭自舉,想必有不少人就會開始蠢蠢欲動,想要趁此機會坦白從寬,破财換個無罪一身輕。但話雖如此,畢竟不法之事一旦呈堂,就是覆水難收,能否真得寬恕,卻不得而知,所以這些人一定仍有顧慮。
在這個節骨眼上,國君若忽然将端木氏姝君又投回檻籠問罪,不論給出什麼樣的理由,隻怕都會使那些猶豫着觀望的腦袋又重新縮回去。
端木舒垂首:“小女雖是為公子獻策,實則想為君上分憂。”
“大赦既可整肅積弊,又可安世族之心,還能罰金充盈國帑,倒的确是一舉多得之策。隻不過孤雖采納,要讓那些竊竊觀望之人真的站出來,卻不容易。”國君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了許多:“你等着見孤,想必心中早有下文吧?起來奏議。”
端木舒卻并不起身,她一頓首,從懷中取出那一沓從商人們手中收繳來的借兵帛書,連同麟骨一起,雙手舉過頭頂奉上,大聲道:“小女跪奏!端木氏濫授兵權,有悖麟骨之誓。端木氏願歸還麟骨,獻出封地私兵之權,敢請君上從輕發落!”
目所及處國君暗紅雲紋的衣擺滞了一滞,而後隻聽他笑了兩聲,道:“好啊,什麼為公子獻策,為孤分憂,你這是把孤和公子都算計了,要為端木氏脫罪啊。”
濫借私兵,若是君上有心,遲早能挖出來,治一個謀反之罪。何況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封地私兵,本就是使雙翼成為君上眼中釘的懷中之璧。先由甯斐提出寬赦世族的議案,趁此時機主動投罪,交還稅賦兵權,雖會元氣大傷,但卻能使端木氏安然退回世族大流之中,藏身于衆,便可得保全。
端木舒聲音鎮定:“君上若不願開恩,端木氏俯首認罪。”
“你費心布了這麼一局,孤若不想折了公子威望,寒了世族人心,又如何能不開恩啊?”國君的語氣雖透着冷,但語意卻是允諾了寬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