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睡前,施無畏像往常一樣,提了熱水在屋裡洗澡。泡到一半,趴在浴桶上,挪開一點屏風,探一顆頭出來沖那人喊道。
“楮知白!”
那人正倚着床,單着内衫,一腿半勾着,一腿平放,肚上蓋了點薄被,書靠在大腿,看得認真。
“說。”
“你為什麼要買床啊?”
“難道我要一直和你睡?”楮知白合上書,歪頭看向他,幾绺長發夾進書裡。
楮知白坐起來,低頭穿鞋,補充道:“這可是張單人床,兩個成年男人睡,太小了。”
施無畏道:“隻有你成年了,我還沒呢。”
楮知白輕輕抽出頭發,“體格也差不多了,你沒比我小多少。”
“這叫差不多!”
施無畏猛的站起來,向那人展示自己的肌肉,“我們兩個一比,我比你整整小了快一圈!就算說你是我爹也不為過!”
楮知白輕笑道:“别這麼說,我還沒娶過妻。”
冷風刮來,施無畏凍得縮回浴桶,問他:“你怎麼知道沒娶過?”
楮知白倒了杯冷茶,淡淡道:“直覺。”
施無畏嚷道:“直覺是對别人的!”
楮知白放下茶杯,“我一般對自己。”
良久,施無畏忽然道:“明天告訴師兄,讓他把床做大點。”
楮知白調侃道:“你還跟我睡上瘾了?”
“不行啊!我就喜歡跟你睡一起。”施無畏說得理直氣壯,仿佛他們倆天生就該睡一張床。
“好吧好吧。”
楮知白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坐在床邊,望向屏風,笑道:“夫人,快把衣服穿上,不然染了風寒,為夫…”說到這裡,楮知白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滾床上笑個不停。
施無畏擦幹身上的水,嚴肅道:“誰是你夫人?不知道年紀太小不能娶嗎?”
楮知白收了笑,正色道:“所以等一成年你就要做楮夫人?”
施無畏撇嘴,嘴硬道:“成年了也不做。”披了衣裳,略帶生氣的看着那人,“你這樣會讨不到老婆的。”
楮知白笑夠了,冷靜下來,認真道:“楮某不需要什麼娘子夫人,這些年,我早就過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就這樣過一輩子,就很好。”
兩人今夜的對話就這麼不歡而散,過後長達半個月,施無畏都不大搭理那人。楮知白後知後覺,前十天都沒發現不對勁,等後面發現了,施無畏已經氣得不想再理他了。
這半個月,施無畏每日勤勉,劍術日益精進,靈力一日比一日強勁淳厚。這樣下去,最遲明年,他便将有與衢九塵一戰之能。楮知白日日陪他,隻不過,施無畏從不與他說話。常常是楮知白在下面自說自話,施無畏在上面充耳不聞。
少年醒了便練,累了便走,出發時不叫他,不練了也不會說一聲,收了劍就走,沒有片刻停留。
雨季過後,天方大晴,施無畏早早砍了十根大而粗壯的竹子,扔到兩人院中。
楮知白這厮當沒看見,施無畏不做,他也不做。氣得施無畏怒氣沖沖去找二師兄告狀,白松水脾氣好,舍掉睡眠,主動承擔起幫那人做床的任務。
床做好的當夜,施無畏将那人鋪蓋全卷一起扔到新床上。不僅如此,他還将床拖到一樓,那個四面透光隻有一扇屋頂的地方。
楮知白也不是個會哄人的,床在哪兒,他就睡在哪兒,不解釋,不質問,也不多說。頗有種斯是陋室唯吾德馨之範。
兩人就這般僵持着,又過了半月,此時已是六月底,七夕節就要到了。
天上宗有個傳統,每年七夕,這個萬民歡慶的節日,他們都會籌備一個遊戲,叫天河夜話。
顧名思義,它的主要特點,是說話,并且,要說實話。
單說遊戲,其實很簡單,它最有趣的點,在于以遊戲的方式,來挖掘你最想知道的秘密,滿足人内心深處的獵奇欲望。提問者的戲虐與興奮,回答者的害羞與窘迫,圍觀者的好奇與窺探,三方之間形成一種巧妙的氛圍,身份互換,關系逆轉,問出來的東西,往往令少男少女一夜無眠。
由陣師望霞月備陣,幾位參加者各付出一些靈力,以保證陣的維持。
參加者坐三葉栾籠,間互有陣屏隔開,圍坐一桌,既看不見身邊對面坐的是誰,也辨不出提問者聲色。
陣的中心,有一圓盤,圓盤盛水,水上浮一銀針,針有粗細兩端,粗端提問,細端回答。
答者不可說謊,否則陣靈會對他作出懲罰,按往年的慣例,一般是左右各打一巴掌。
可千萬别小看這兩巴掌,王逸少去年因為說謊,臉被陣靈扇成了豬頭,足足過了一個月才消。
一輪提問過後,陣靈會重新調換位置,防止參加者猜出身邊人身份。
但是,假使你實在是不願透露心中所想,又怕挨打,那便隻能通向最恐怖的那條路——提問者對你發出指令,他說什麼,你便要做什麼,沒有拒絕的機會,并且,那一刻,所有參加者都能看見。
所以,會一塊兒玩這個遊戲的,一般關系都極好,能從提問者口中發出的指令,一般都極其變态。
例如:
去年,王逸少叫吳千頌隻用破布包屁股,在小鎮最繁華的地段站了半個時辰。
前年,一向最注重形象的花歲聲,畫上大花臉,翹屁股拍手在衆人面前學了驢叫。文靜如望霞月,那夜腳踩木桌,抱着鐵杆跳舞。
大前年,白松水在衆好友指導下,成功親到一隻正在食槽裡進食的肉豬的嘴。王逸少扮女裝闖青樓,被一位壯漢當作姑娘抱進房間險些失身。
夜幕降臨,衢九塵與北姑和往年一樣,攜賞天橋,共度良夜,不與衆弟子玩鬧。
幾位少年理解人夫妻需要私人空間,象征性的邀請了一句,被拒絕了也不多說,笑笑便走,離開前還順帶祝兩位長輩七夕愉快。
今年天河夜話的選址是後山環崖中間的那一塊……空地。
不知哪個變态提的意見,陣居然開在天上!四面環崖,底下是一片天然湖泊,上空繁星點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神仙開會呢。
可以肯定的是,那個變态一定不是施無畏,他恐高。
除此之外,還能再排除一個,看那人冷靜嚴肅的面龐下方抖成篩子的腿,他估摸着也恐高。
陣已開啟,到了幾人,陸續都進了陣。
楮知白看着平靜,實則早被腳下離地萬丈的懸崖吓破了膽,非是大家不願替他附上靈力,每當其他弟子幫楮知白将那籠點亮時,施無畏都會立馬不辭辛勞地将籠給滅了。
王逸少來得不算早,老遠看見幾處亮籠中唯一的暗色,不禁揶揄道:“呦,還沒和好呢!”
嘴上嘲笑他,行動卻很快,大方地将自己靈力給那人用。有了靈力,籠亮了,楮知白便看不見下方深淵。
這一次,施無畏罕見地沒有擔起滅燈使者的重任,放了那人一馬。
葉道卿姗姗來遲,等大夥都到齊了,她才注了靈力,加入陣法。
伴随一陣童音,八人落入一簇三葉栾籠,籠壁主粉,綠色脈絡從籠底一直延伸到籠頂,籠有三室,每室長一黑子,遊戲開始後,黑子呈現藍、綠、紅三色,紅為答者,藍為問者,綠則為旁觀者。參加者将随着身份的轉換在三室穿梭。
“人已齊,那我們便開始了!”
一位紅衣女子出現在衆人眼前,頭戴綠花簪,眼點梅花妝,臉敷慘白色,雙耳挂藍色半身長流蘇,腳不着履,不似陣靈,像鬼魅。
隻見她半倚圓盤邊,手指輕點水面,漾起一圈一圈漣漪,圓盤亮起金光,銀針開始轉動,速度加快,加快,最後,楮知白處亮起紅燈,同時,葉道卿轉入藍色栾室。
陣靈一個翻身,斜坐在楮知白栾室的燈上,折扇捂嘴,發出一陣嬌笑,“呦!今年來了位貌美公子!”
她這一說,大家立馬心領神會——今年第一位倒黴蛋是楮知白!
陣靈拉下半邊眼簾,眼珠朝下,佯裝側耳細聽,後一副恍然大悟模樣,笑眯眯道:“今年的問題沒有新意啊!”
她前傾着身子,臉幾乎要貼在楮知白下巴上,附上那人肩膀,柔聲道:“小哥哥,掌燈人向你問話。”
“你喜歡施無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