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煙浮竹盡,秋月照沙明。”
陸聞铮低沉的聲音響起,他很自然接出了下一句。
江持盈聽到不覺莞爾一笑,随即又怔住。他,怎麼會,知道這首詩?
這并不是一首常見的詩,并非市井間人人都能念兩句的名篇。她第一次讀到這首詩還是在崔先生的書房裡。
那時,她剛到恭順侯府學畫,江伯爺費盡心思要将她養成名門淑女,故而多方拜托學堂的幾位大儒,崔昭對她最是嚴厲。她的畫常常被先生批,然後就要留堂重畫。江持盈看到那些花鳥圖頭就疼,藤葉上的蟲,不是太大就是太小,那觸須不是太粗就是像蚯蚓爬過般曲折,江持盈總要畫上好幾幅,由崔昭挑出一張勉強能看的,才算功課過關。
有時候,崔先生留她時會有事離開,她便自己在書房裡畫,畫的時候實在痛苦。任她怎麼臨摹,筆下那株牡丹依然長勢怪異,色彩不勻,花瓣像被一把大火燒過一樣肆意瘋長。
她認栽,牡丹畫估計這輩子是學不會了,等先生回來估計說兩句也能就放她走,所以江持盈也并不為難自己。百無聊賴時就會從崔昭的書櫃裡摸出幾本書來消磨時間,她最喜歡看的便是崔昭藏的幾本詩集,這首《觀魚潭》就是其中一本小冊子裡的,薄薄的一本收錄了一些詩壇大家的小作,并不為很多人知曉。
江持盈每每讀到這首詩,總想着太白先生不愧是谪仙下凡,竟能用這樣簡單的字眼描摹出這樣美輪美奂的景象,那恐怕是她用畫筆一輩子都畫不出的吧。
【暮日紫鱗躍,圓波處處生。涼煙浮竹盡,秋月照沙明】
雖不是“日暮”而是深夜,雖不是“秋日”而是夏月,可太白先生筆下夢幻的景緻應如眼前這般美妙。江持盈怎麼也沒有想過,這樣的奇景,竟然在這一處偏僻的村落,在她輾轉落難的危機四伏的水寨裡,遇見了。
當然,更讓她想不到的是,旁邊這個為水寨頭子走私運貨一身狠戾、無恥狡黠的賊寇,竟會如此自然地念出了這句詩。
江持盈帶着滿心的疑惑看向他。
平日裡淩厲的薄唇一張一合,此刻聲音深沉卻難得溫柔。
“怎麼,我念的不對?”陸聞铮迎着江持盈盡量克制的驚異的目光。
“沒有沒有,念得對”江持盈不敢動聲色,将目光依然投向河面,手指緊緊攀住竹窗的邊緣,心裡在叫嚣着:不對不對,你念對了,就是最大的不對。
初見陸聞铮,江持盈被他用刀挾持,後來被他所救,知道他是為這水寇運貨的販子,此人一身冷峻,話不多卻狠戾非常,江持盈曾經暗暗替他可惜過上天給他這一副好皮囊,沒能用在正途上,可不管怎麼說此人絕不是個書香門第家的讀書人,不過是個些許認得些字的江湖人,大多數人不都是如此嘛,怎麼也不會讀起這些換不了錢,填不飽的肚子的酸臭詩文來。
他又想到那會兒他在碼頭聽到老餘和三哥對陸聞铮的議論:人家霍六郎,原先不也跟咱一起看碼頭嘛,不就是入了張頭領的眼……。江持盈又忍不住想到那個問題:他來碼頭之前是怎樣的?難道也是個落魄了犯了事的讀書人?不對不對,讀書人哪有這樣動不動拿刀要人命割舌頭的。
江持盈想了很久,想不明白,心裡嘀咕着:霍六郎,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
在這久久的安靜裡,被她嘀咕着的那個人卻開口打破了沉默,問出了那個他們倆心照不宣的問題。
“你為何不問我因何受傷?”陸聞铮說。
江持盈剛剛想了太多,再加上一晚上為他偷藥折騰了太久,眼下已是睡意洶湧,她困得眼皮子掀都掀不起來,模模糊糊聽見陸聞铮問了一句,她不想多答,也模模糊糊回答:“問得越多,死得越快。”
陸聞铮輕笑出聲。她倒是謹慎。
他的身份,他此來水寨的目的,這些的确是不知道為好,太危險。
說到危險,幾天晚上他隐蔽地在山寨内部查看,試圖弄清這裡的路線和布局。但是有些地方多有守衛他進不去,而昨天他在張頭領的一個手下那裡喝完酒,趁機四處探查,碰巧發現了一處寨子裡關押囚犯的地方。
他翻進去查探,這些人有的奄奄一息,有些盡管活着卻也是被手腳綁定,看得出,白天的時候将他們放出去幹活少不了淩辱和鞭笞,陸聞铮心下猜測估計都是附近被劫掠或是蒙騙而來的良民,他數了數竟有幾十個,而且這些人裡并沒有女人。
這些水賊心狠手辣,不知道毀了多少百姓多少家庭,這裡遠比他想象的要更黑暗,更危險。
他本想和前幾天一樣悄無聲息離開,不知怎麼腳步不穩,弄出了些動靜,叫一個守衛發現,不留意,後背竟挨了一刀。不過普通的守衛從來不是他的對手,幾招後,陸聞铮就将人甩開了。
不過,時間還是晚了,已經到了守衛巡查的時間。待他趕到小竹屋門口時,他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照例來巡查的守衛,也在暗處看到了江持盈為了隐藏他不在屋内的事實,而貢獻的一出些許笨拙的戲碼,不過這笨拙的演技的确騙過了守衛。倒也還行,陸聞铮想。
他進屋前就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他能猜出幾分,晚間那與他喝酒的小頭目知道他最近得張頭領的青眼,要與他套個近乎,便叫了幾個女人陪他作樂,許是那酒有些不對勁。
好在,他喝得并不多,所以盡管進屋時腳步綿軟渾身滾燙,發散了一會兒,加上背上的刀口出血,将那體内翻騰湧動着的氣血洩了出去,倒也就好了。
不過,估計他這副樣子把小姑娘吓壞了,竟然膽子大到為了救自己,一個人闖進碼頭的倉庫裡偷東西。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能做到的,但心裡畢竟還是升起了一陣小小的欽佩。
陸聞铮暗暗歎了一口氣,你這般救我,隻是因為我能帶你離開吧。
月夜裡,陸聞铮伸出手,用手背輕輕撫上江持盈已然睡着的側臉,銀白的月光靜靜流逝,女孩的肌膚在這般潔淨的月色下更加清晰、幹淨、敞亮,有一種動人心魄的,透明。
陸聞铮伸出的手微顫。
他微不可察的歎息了一聲,靠在江持盈身邊,怔怔地望着低低斜挂在遠山頂上的殘月,念出了那首詩的最後兩句:
【何必滄浪去,茲焉可濯纓】
融融的月光灑透過小竹屋的窗灑下,與天際将醒的蟹殼青一起,交融成一抹暧昧的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