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川在青山大隊舉目無親,除了張東銘這個生死戰友外,再無熟識之人。
張家既是戰友至親,又對陸睿有收養之恩,他住在這裡,于情于理都是最合适不過的安排。
張老爹讓張母幫忙收拾一下東廂房,那是陸睿的房間。
因為陸遠川表示他跟陸睿一個房間即可。
“陸團長,您就将就着住。”
張老爹搓着手,局促地站在門口,“鄉下條件簡陋,比不得部隊……”
“這裡很好。”陸遠川擡手打斷老人的話,“張叔,叫我遠川就行。”
他放下行李,指尖撫過炕沿,那裡刻着幾道歪歪扭扭的劃痕,像是小孩量身高留下的。
張母端來熱水時,發現陸遠川正對着那些劃痕出神。“是睿娃子刻的,每年都要量一量。”
夜裡,陸遠川和陸睿躺在炕上,說着話,聽着窗外熟悉的蟲鳴。
。。。。。。
晨光透過窗棂,落在桌面的文件上。
一枚刻着“平安”的子彈殼壓着紙張,邊緣泛着溫潤的光澤。
陸遠川的鋼筆懸在“監護人”一欄上方,筆尖微微顫動。
汗珠順着他的太陽穴滑落,在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痕迹。
他皺了皺眉,左手輕輕按住右腕,待顫抖平複後繼續書寫。
“手續最遲後天就能辦好。”張東銘推門而入,軍裝後背洇着汗漬。
目光掃過戰友僵硬的肩膀,他欲言又止:“傷還沒好全,要不再休養幾天?”
陸遠川緩緩合上筆帽:“回部隊後,安頓好睿睿,我才能安心養傷。”
“給,你要的東西。”
張東銘遞來一個鼓鼓的包袱,“要去拜訪村幹部的話,我熟路。”
“現在去吧。”陸遠川從包袱裡取出香煙、水果罐頭和點心。
雖然睿睿這三年沒用村裡什麼資源,但這份平安成長的情誼,他記在心裡。
陸遠川随着張東銘拜訪完了村幹部,最後要拜訪的是隔壁的蘇嬸子家。
經常聽陸睿說,蘇嬸子對他的各種關愛和照顧,而且蘇家的孩子跟陸睿是好朋友,臨走之際,總要讓孩子道别。
陸遠川站在蘇家小院前,指尖輕輕拂過軍裝領口并不存在的褶皺。
四天前那輛吉普車靜靜停在路邊,車頂落着的梧桐葉在晨風中簌簌作響。
“爸,就是這裡。”陸睿小聲提醒,手裡緊緊攥着那個藍布包袱。
裡面是父親特意準備的謝禮:一塊深棕色的燈芯絨布料,摸着又厚實又柔軟;兩罐貼着紅标簽的麥乳精;還有四個紅彤彤的蘋果,散發着清甜的香氣。
叩門聲剛落,木門就“吱呀”開了一條縫。
大娃圓溜溜的眼睛先是瞪大,随即笑成了月牙:“阿睿!”
門環被撞得叮當響,他一把拉住好友的手,“你這幾天都沒來玩...”
聲音戛然而止。
大娃望着陸睿身後高大的身影,不自覺地挺直了腰闆,小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叔叔好!”
這聲招呼清脆得像是清晨的鳥鳴。
“娘!阿睿和他爹來啦!”他扭頭朝屋裡喊,又學着大人的樣子側身讓路,“快請進。”
那故作老成的語氣,讓陸遠川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幾分。
跨過門檻的刹那,陸遠川的腳步微微一頓。
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條,籬笆邊一溜兒瓦盆裡的小蔥青翠欲滴,晾衣繩上的藍布衣裳随風輕擺,連柴火都碼得整整齊齊。
竈房飄出的炊煙裹着米香,恍惚間與他記憶中的老家重疊。
“叔叔坐這兒!”大娃麻利地搬來竹椅,又用袖子擦了擦本就光亮的椅面。
陸睿站在父親身旁,看着好友忙前忙後的樣子,胸口又暖又澀,像是塞了一團曬過太陽的棉花。
晨光灑在三個人的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陸睿望着地上依偎在一起的兩個剪影,多希望時光就停駐在這一刻。
另一邊--
“陸同志,喝口水吧。寒舍簡陋,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蘇晚端着粗瓷茶碗,步伐輕緩地踏入灑滿陽光的院落。
陽光如細碎的金子,灑在她家那棵唯一的紅棗樹上,樹影斑駁。
她看見那抹挺拔如松的背影,靜靜地伫立在樹下。
青色軍裝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膀,金色的光斑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肩章上歡快地跳躍。
“謝謝。”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響起,陸遠川聞聲轉身。
蘇晚下意識地擡頭--
刹那間,漫天光華都仿佛凝聚在了那個轉身的瞬間。
清晨的陽光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鍍上了一層金邊,長睫毛在眼窩投下細碎的陰影,如同夢幻的羽翼。
那道橫貫左眼尾的淡疤,宛如一彎褪色的月牙,平添了幾分滄桑與神秘。
茶碗“當啷”一聲,跌落在青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蘇晚的指尖死死掐進掌心,仿佛要掐住那即将脫口而出的驚呼。
劍眉之下,那雙如墨的眼眸深邃而明亮,挺直的鼻梁如同峰巒般峻峭。
這張面孔,在她的夢中反複出現,如同烙印一般深刻!
是他!
那個在暴雪肆虐的邊境,用血肉之軀為她築起最後屏障的陸遠川!
那個她無數次鼓起勇氣,卻終究沒能将心意說出口的陸遠川!
那個在他犧牲後的漫長歲月裡,讓蘇晚守着回憶獨行,從此再無人能叩開她心門的陸遠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