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沙棗樹的枝葉,在晾衣區灑下斑駁的光影。
楊紅梅用力拍打着棉被,細小的塵埃在光柱裡飛舞。
她餘光瞥見蘇晚帶着四個孩子從服務社回來,網兜裡嫩綠的芹菜格外紮眼。
這個時節,連食堂都少見這麼水靈的菜。
“蘇同志。”
晾衣竿“不小心”碰到了竹籃,幾個西紅柿滾落在泥地上。
安安吓得往陸睿身後躲,小手緊緊攥着哥哥的衣擺。
“哎呀,真對不住。”
楊紅梅彎腰去撿,指甲在番茄皮上留下幾道淺淺的印子。
她擡眼打量着蘇晚,那條淺藍色的布拉吉襯得腰身纖細,怎麼看都不像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聽說你們家廁所貼了白瓷磚?”
她的聲音剛好能讓周圍洗菜的軍屬們都聽見,“我家老周說,這得用掉不少水泥指标吧?”
蘇晚蹲下身,仔細擦拭着沾了土的西紅柿:“老陸打了報告,用的是我們自己的補貼。”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楊紅梅嘴角微微抽動。
她想起上周提出想搭個雞窩時,丈夫那句“注意影響”的呵斥。
陽光突然變得刺目起來,照得她身上的紅格子罩衫愈發顯得陳舊。
“楊阿姨。”
陸睿突然遞來一個完好的西紅柿,“您家妞妞好像在哭。”
遠處傳來小女孩的哭聲。
楊紅梅的繼子蹲在沙坑邊,對同父異母的妹妹視若無睹。
“後娘難當啊。”
趙嫂子在洗衣池邊感歎,“還是蘇同志這樣帶着親生的好……”
楊紅梅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她也是村裡考出來的高中生,也是千挑萬選嫁給了團長,憑什麼蘇晚就能讓丈夫親手砌廁所?
憑什麼那個帶着三個“拖油瓶”的寡婦,能被寵得像個新婚姑娘?
“媽媽,”安安拽了拽蘇晚的衣角,“我想回家。”
蘇晚抱起孩子,對衆人點點頭離開。
楊紅梅盯着她的背影,那腰線在布拉吉的收腰設計下格外窈窕,步履輕盈得像是要去參加文藝彙演。
“聽說陸團長天天給她打洗腳水呢。”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
晾衣竿“啪”地掉在地上。
楊紅梅突然想起早上梳頭時,那根怎麼也拔不掉的白發。
她才二十五歲啊,怎麼看起來比蘇晚老了那麼多?
風拂過晾衣繩上的床單,掀起一陣細小的波浪。
楊紅梅站在原處,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單地投在斑駁的磚牆上。
陽光正好,蘇晚把買來的菜放進廚房,轉身時看見四個小腦袋整齊地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我們去外面走走吧,”她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認識一下家屬院。”
衛國第一個跳起來,像隻撒歡的小狗似的在屋裡轉了兩圈。
保國和陸睿對視一眼,默默放下手裡的連環畫。
安安已經抱住了蘇晚的腿,仰起的小臉上沾着不知從哪裡蹭到的灰土。
十天的時光足夠讓這個新家變得井井有條。
窗台上的玻璃瓶裡插着野花,晾衣繩上的床單在風裡輕輕搖晃,連牆角那堆搬來時的雜物都已經被歸置得整整齊齊。
蘇晚看着這些,忽然覺得是該出去走走了。
家屬院的道路兩旁種着筆直的白楊,樹影斑駁地落在水泥路面上。
衛國跑在最前面,時不時回頭催促大家走快些。
保國和陸睿一左一右走在蘇晚身邊,像兩個小小的護衛。
安安被蘇晚牽着,安安靜靜地走着、看着。
“那是服務社,”
陸睿指着不遠處的一排平房,“爸爸說下周會來一批新書包。”
保國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恢複平靜。
但蘇晚還是注意到了他悄悄捏緊的衣角。
轉過白楊樹的拐角,晾衣繩旁的幾個軍屬不約而同停下了動作。
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蘇晚淺藍色的布拉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這就是陸團長家的吧?”
系着格子圍裙的牛美蘭搓了搓手,笑容裡帶着幾分局促,“孩子們真精神。”
衛國響亮地喊了聲“阿姨好”,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鳥鳴。
安安躲在蘇晚身後,隻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
陸睿和保國安靜地站在一旁,一個下意識往蘇晚身邊靠了靠,一個悄悄幫她拎起了快要滑落的網兜。
“你好,我叫蘇晚。”
她微微颔首,聲音像浸了晨露的棉花,“您是……?”
“哎,我、我叫牛美蘭。”
對方突然結巴起來,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圍裙邊。
她在農村長大,沒見過這樣說話的人。
每個字都像在青石闆上輕輕敲過的玉磬,清淩淩的透着股書卷氣。
“媽!”
穿着補丁衣服的小男孩從晾曬的床單後面鑽出來,“我想去訓練場玩!”
牛美蘭急忙拉過兒子:“這是你蘇晚阿姨家的孩子。”
她偷偷打量着四個孩子。
陸睿和保國的白襯衫領子挺括得像新糊的窗紙,衛國的解放鞋刷得雪白,連最小的安安辮子上的紅頭繩都系得一絲不苟。
最讓她驚訝的是,陸團長前妻留下的兒子,此刻正親昵地貼着蘇晚站着,半點看不出是繼子。
遠處傳來幾個軍屬的竊竊私語,隐約能聽見“矯情”“廁所”之類的字眼。
牛美蘭突然想起今早在水房聽說的閑話。
有人說蘇晚嬌氣,建個廁所還要貼瓷磚;有人說她敗家,剛來就買了滿車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