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鄂州,離四川也就不遠了。再走幾日,大略就要下船換陸路。他漸漸可以坐起身,可以自己吃下些半流質的飯。吳玠問他想吃什麼,他說什麼都行,自己沒有忌口也沒有多少好惡,軍醫說什麼合适那便吃什麼。這也是真話,他素來不挑這些,從前各種簡單的食物都很容易給他帶來滿足和快樂。
傷勢依然很重,大大小小的傷難免互相遷延,這才不到兩月,肋骨還遠沒有長好。
吳玠進來時嶽飛剛睡過去。吳玠低頭看了看他,将手裡的地圖展開又合上,向軍醫搖頭道,該送他回成都養傷,天府之國氣候宜人條件舒适,回仙人關難免受罪,隻是現下必須同我們一道,就你我小李三個人,分不開人手。看他這未長好的斷骨,車馬颠簸又該如何。
“多鋪幾層軟墊,我與小李輪流讓他靠着,隻能如此了。住宿是極難應對,不如晝夜兼程,回了仙人關再一并歇。”軍醫飛速寫着,末了擡頭道,“橫豎和議刻不容緩、官家十萬火急,相公更該大張旗鼓晝夜兼程地走,最好把官家的诏書都擺在臉跟前,叫那些人看得清清楚楚。”
吳玠又不言語了,在那裡低頭剝一隻黃澄澄的柑子,等剝幹淨最後一塊皮,才說道:“今日自家總有預感,一回仙人關會有不妙,見招拆招罷,無論何人何事,終歸奈何不得自家的。”
他依舊講得渾不在意,仿佛是在說無關旁人的事。
“相公去年初冬臨行前也曾請梓潼神,可曾問下什麼神應?”
這次輪到吳玠笑他了:“軍醫又素來不信這些,自家偏不說給你。”
下船前夜吳玠去與嶽飛商議。
“倘若日後傷大略能好,必然是要出來走動的。”嶽飛靠在那裡,燭火飄忽明滅,看不清臉色。
吳玠笑說,那好,隻是如此真委屈你,讓你不得堂堂正正以真面目示人。再遠的将來現下終究不可見,也不知要隐姓埋名多久。
“縱是十年、二十年也不晚,這口氣在,總有路可走。”這次笑得輕松的是嶽飛,“名姓乃至面目也不過都是外物,自家這個人不曾變。”
這夜嶽飛又多清醒了一陣子。
一路走着走着不覺已是早春,他一直躺在這裡,倒也未曾感到多少風物變換。蜀地的春也來得早,每日透過船艙的小窗隐約能看到兩岸青綠的山緩緩向後走,天氣晴好時夜晚有蟲聲、清晨有鳥鳴,叽叽喳喳的,好個生機勃勃。現在應該在過巫峽罷,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他半生征戰走過的地方太多,蜀地卻是第一次來,可惜現下看不到外面景象;他睡過去前又在江水翻湧裡想,倘若未來某日能如他所想的那樣揚帆北上,站在船上大略也是這番模樣,腳下也是晃悠悠的,外面也是從未見過的景象,憑欄遠眺應當是煙波浩渺的渤海灣——
定界分秋漲,開帆到曙霞。
九門風月好,回首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