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個官家!
韓世忠心裡暗歎,他想,趙構正年富力強時,有難免想着自己還能生育,從未把這個養子當真正繼承人培養過,連皇子的名分都不曾給,誰想會有今日之事;雖才兩天,觀新官家言行舉止,倒真是有明君雄主的姿态——面對他們這一幹人,能說得出這種又殷切又嚴厲的言辭,雖然還是生澀了點,但真算不易了。
四人像是商量好一樣又齊齊跪拜了一次,話已至此,吳玠主動先開口道:“臣早前來時,已口述過全部前因後果,陛下皆已知曉;臣自紹興十二年後,久在四川;進臨安三日,如陛下所見,無分毫機會與韓、楊二位相公私下會面。當時諸事,兩位相公多少有涉,我等盡可在陛下面前對質,如有分毫不實,皆臣之過,臣即刻一死以謝罪。”
他說得幹脆,韓世忠自然早就揣摩清情況,他自忖楊存中知道的都不一定有他多,反正罕見吳大都這麼真誠地主動攬罪了,他當然毫無顧慮,直接接話道:“臣确與此事有涉,陛下恕臣欺君之罪——”他覺得吳玠肯定已經攬過這個罪了,再重複下去,就算新官家再好性也難免直接發作,趕忙接道,“紹興十一年除夕夜,吳相公請臣往家中赴宴——這事臨安城内可證之人極多——而後告知臣嶽鵬舉還活着。當夜我三人曾叙過話,連帶吳相公兩位部下。十二年元月初九,臣又前往吳相公下榻處看望;元月十六日夜,臣又前去送别,次日十七日,吳相公率衆登船回四川。吳相公與我從無私交,人人都知道,此後九年至今,我二人從未書信往來,自然更從未談起嶽鵬舉事。臣與嶽飛同朝為官多年,出入相見,自然熟悉,臣在吳相公處見過三次的确實是真的嶽飛。至于吳相公怎樣救人、大理寺為何不知,吳相公從未說過,臣也不知。至于眼前此人……”他目光又直直打量了一下活生生站在那裡的嶽飛,他能确定,這就是那個嶽飛,至于怎麼回複官家,“臣九年未見,毫不知情,現在一下子剛見到,自然不敢妄言。”
趙瑗自點點頭,也不說話,似乎是自己對比斟酌了一下,然後轉向楊存中道:“存中呢?”
等官家這樣直接問出來,韓世忠才忽而認識到,楊存中現在若直接作答是何其尴尬
——官家當時年歲尚小,不知道具體細節,那是正常,他們卻都知道楊存中是如何深得太上皇寵愛和秦桧信任,先奉命去直接把嶽飛請進大理寺,又是最後去監斬的……當然他肯定也順手做了不少好事,聽吳玠的意思,楊存中應該在救嶽飛這件事上幫過忙?畢竟當時在場可是便利得多。
又是片刻安靜,楊存中隻低着頭,道:“二十九日,當夜,臣,在大理寺,見萬俟卨帶吳相公入内。萬俟卨等人帶吳相公一路至,嶽相公處……事後,臣求吳相公,暫且留下,收斂遺骨。而後,待衆人已去,吳相公返回寺内,之後臣急需去見太上官家複命,再未見後來之事。”
“至于旁的相關的,元日當夜,臣已出臨安,在前往廣南道上,秦相,”他自知這個脫口而出的稱呼不太合适,“的人星夜疾馳,追上臣道,秦相口信,十萬火急,嶽相公留在大理寺的玉佩不見蹤影,問我是否知道下落。臣曾多方查探,也未見蹤影,待返回臨安,已是四月,再去丞相府面見,得知此事最終未查清,不了了之。臣所言句句屬實,皆有當年大理寺人等可證,至于其它,臣實不知。”
别人的事與自己沒關系了,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事,但韓世忠可以抱着一半吃瓜的心态聽——他還以為楊存中至少幫忙把嶽飛送到吳玠家裡呢,那這吳大更是神通廣大,當時臨安滿城都是秦桧眼線,他竟然還能成這等大事……今晚不親自聽吳玠講講他估計會睡不着。
至于那個玉佩,他當時給嶽飛喂藥在床頭看到過,哎,這嶽鵬舉是個講究人,吳晉卿也是個知道他講究的人,這種無關緊要的玩意竟然都給冒險帶走,可真是感天動地……
“倒是環環相扣,甚是缜密。”趙瑗語氣裡的情感有點混雜交錯,似乎還是生氣,似乎也有點雀躍,卻依然又質疑,他又沉吟片刻,猛地毫不避諱地看向嶽飛,“玉佩在你處?”
“是。”嶽飛立刻自衣内摸出來,雙手呈上。
“臣後兩次去時,都在床頭見過,确是此物。”韓世忠趕忙補充道。
“當年事前因後果确實毫無問題。”趙瑗看了幾眼玉佩,稍稍動容,又立刻收起,繼續斂目凝視嶽飛的臉,似乎說話都有點艱難,“隻是吳卿道中間九年隐姓埋名、蒙面示人,再無旁人共證,叫朕如何信你就是當年吳卿救下的嶽卿,而不是其他面貌相類之人!”
他人還不及再開口,嶽飛第一個跪下,“凡陛下有言,嶽飛皆盡可自證。”
趙瑗似乎都快哭了,揮手道:“隻留一人在,朕要單獨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