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這個“先生”果然有意思!炎焱幾乎在心裡大笑起來,他突然感到某種撲面而來的釋然與豁然開朗——
沒錯,這個人身上有傷,傷一點都不輕,一開口說話就能聽出來,怪不得吳玠和軍醫剛才有那般對話。這哪裡是普通幕賓呀,吳玠是一般人叫得起“兄長”兩個字的嗎?一般人值得吳玠如此上心嗎?吳玠隻有一個親弟弟吳璘在西北前線,即使真的暗中來臨安幫忙,這也肯定不是吳璘,這是衛兵都認識的先生,當然是長期在軍中。先生,先生,好個看似泛指的特指啊!
某個幾乎被徹底否決的猜想呼之欲出。
“眼不見則不可信。”九年前的那個冬夜,他冷眼盯着大理寺那幾個除夕夜還在辛苦執勤的頭目,一個人已經被吓得跌倒在地,結結巴巴道,“炎焱大人恕罪,卑職這就去挖開給您看,這就去,這就去。”
“若被他人看到,你懂的。”
“懂,懂。”那人瑟縮着站起來,連滾帶爬而去;炎焱的身形一秒便隐入黑暗,看那人将幾個手下都安頓到正确的位置——炎焱實在想笑,大理寺是不是該感謝自己幫他們恪盡職守了一會兒——然後小跑着去拿鐵鍬,跑向那個熟悉的位置。
炎焱又輕松一個閃身,對方上氣不接下氣跑來時正看到本該在自己身後的炎焱竟已站那裡不緊不慢踱步,又差點吓得一屁股坐地上。
可惜炎焱最終也未能得到一個十分确切的答案。
血迹斑駁的草席很快露了出來,炎焱罕有地(至少在十年之内不曾有過)對他人命運做了一點無謂的感歎。嶽飛,何等一世英雄啊——炎焱想了想在臨安奔走辦事中不斷接觸的各色大小官員(其中九成炎焱都覺得可稱蠢材、酒囊飯袋、以及心不壞的庸人),再去想這個名字,更是破天荒地感慨更多了一點。他當然也在暗處觀察過嶽飛不止一次,他不會對任何人有特殊情感——
包括撫養自己長大、将自己引薦與秦桧、又在幾年前因為疑似有二心被秦桧毫不留情處死的廖伯,自己多年來随叫随到從不拒絕地回報他的各色好處早已償還了這些,何況廖伯養大自己就是為了利用自己,炎焱不覺得這可恥或值得譴責,等價交換,十分合理,他不感念,也不憎恨,廖伯死了他毫無感覺;
也包括自己的主子秦桧,如果哪天秦桧死了或者倒台了,他也一點都不會傷心。等價交換,僅此而已。
嶽飛這樣毫無關系的人也一樣,但如此世間少有的英雄人物總是值得多分點眼神和心力。而此刻自己就站在他身前,英雄枯骨,死亡誰都逃不開,炎焱那無謂的感歎變成了一點久違的荒唐感,他必須親自确認一下,實在可惜,要自己來看這種凄凄慘慘、一點也不好看的景象了。
他懶得管那個小頭目複雜又震驚的眼神,擡手示意對方住手,親自跳下去,打開了席子。
下面的場景更有趣了。
黑衣人與吳玠在談論楊存中,談完楊存中又說到一句趙構,炎焱打心底裡贊同他們對趙構的評價。而在此之後,他們突然說起了龐大臨安城陰影裡的這些人——
“前日陳醫官問話,自家也在。‘鷹眼’雖也技藝不俗,但剛愎自用又目中無人,不足在意,落網得如此容易,那便更好。官家手下的幾位更是平平,連鷹眼都遠不及。”
“金人封的終身宰相,到底不尋常。”吳玠頗為嘲諷地笑着接道,“他手下那最是一把利刃的好手炎焱倒至今都未見行蹤,定留着有用。軍醫紹興十二年曾與此人交手過一合,回來還好生稱贊了一番。”
炎焱此刻簡直想要笑出聲了,好呀!好呀!藏在暗處聽兩位不俗對手的稱贊,真是不枉此行!若是戲劇性一些,自己應該此刻一躍而下、拔刀收場,再留一句“吳相公,這便是炎焱的用處”,在衛兵們蜂擁而入時揚長而去,可惜自己還想聽聽這黑衣人的評價,這人——準确來說,嶽飛,沒錯,炎焱從不說未确定的話,沒親自看一眼确認是不會直接稱對方為“嶽飛”的,但他已經确定了這必然就是活着的嶽飛——的評價甚至可能比吳玠的更讓炎焱期待……
“炎焱,”他聽到黑衣人開口,停頓了一下,忽然轉身擡頭四面看看,帶着一點笑意道,“下來罷,不必看了,自家知你今晚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