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咖啡。"
羽毛筆驟然停在紙上,洇開一小片墨漬。萊因哈特猛地擡頭,紫羅蘭色的眼眸在燭光下微微睜大。
愛瑞伊将托盤輕輕放在文件旁:"你……該休息了。"
牛奶冒着熱氣,旁邊的小碟裡擺着幾塊姜餅,烤得恰到好處的棕黃色。
萊因哈特怔了一會兒,突然笑了:"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喝到你親手送的東西。"
萊因哈特伸手去拿杯子,就在他碰到杯柄的瞬間——
"萊因。"
這個昵稱像片羽毛,輕飄飄地落在兩人之間。
他的手僵在半空。
愛瑞伊立刻别過臉去,耳尖通紅:"牛奶……要涼了。"
萊因哈特·薩克森,薩克森郡的繼承人,風流倜傥的教授,潇灑不羁的浪子,在王都的舞會上總是懶洋洋地倚着廊柱,對每一位貴族小姐說——
"叫我萊因就好。"
可從來沒人真的這麼叫過。
"萊因哈特教授"是敬稱,"薩克森先生"是疏離,"那個卷毛的混賬"是背後議論。
貴族們看到他的姓氏,少女們沉醉他的容顔。那個被他親手捧到世人面前的昵稱,像片無人拾取的落葉,孤零零飄了二十六年。
直到今夜。
直到她。
當"萊因"這兩個音節從愛瑞伊唇間滑出的瞬間,他感到有支看不見的箭突然紮進心口。
他清晰感受到左胸腔傳來"咚!"的一聲劇震,仿佛有隻困獸在肋骨間撞了一下。他清晰聽見自己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緊接着血液轟隆隆沖上耳膜,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連指尖都開始發麻。
他茫然低頭,恍惚看到自己手背上的血管正在突突跳動。
更糟糕的是臉頰。
萊因哈特引以為傲的、被王都貴婦們贊譽為"月光親吻過的肌膚",此刻正以驚人的速度燒起來。熱意從脖頸一路蔓延到耳尖,像被人潑了整瓶波爾多紅酒。
愛瑞伊顯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在他通紅的耳垂上停留半秒,突然也紅了臉。
"你……"她慌亂地指向牛奶杯,"快喝。"
萊因哈特機械地伸向杯子,卻忘了自己戴着家族戒指。戒指"當啷"撞上瓷杯,在寂靜的書房裡炸開一聲脆響。
牛奶濺到他鼻尖上。
冰涼液體順着鼻梁滑落的瞬間,萊因哈特終于找回了聲音:"我——"
嗓音啞得不像話。
他狼狽地用手腕抹臉,卻把墨迹也蹭了上去。現在他看起來活像隻花臉貓,還是被雨淋透的那種。
愛瑞伊"噗嗤"笑出聲,又急忙抿住嘴。這個動作讓她頰邊浮現出兩個小小的梨渦——萊因哈特從沒見過的梨渦。
"萊因,"她抽出自己的手帕遞過去,"擦一擦。"
第二支箭精準命中同一個位置。
他猛地捂住發燙的耳廓,自暴自棄地把額頭抵在桌面上:"…你……你是故意的吧!"
窗外,一隻夜莺掠過月光,唱碎了滿庭寂靜。
萊因哈特額頭抵在桌面上,沉浸在愛瑞伊那聲"萊因"帶來的幸福的眩暈裡,讓他幾乎忘記呼吸。
然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驟然撕裂了這一刻的靜谧。
"少爺,佐恩伯格公爵與蘭斯洛特殿下到訪。"
萊因哈特猛地擡頭,眼中的迷蒙瞬間被警覺取代。
愛瑞伊瞳孔驟縮,身體比思緒更快做出反應——她猛地後退兩步,閃身躲進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後。
萊因哈特還未來得及開口,書房的門已被推開。
佐恩伯格踱步而入,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淩亂的書桌:"深夜叨擾,萊因哈特教授不會介意吧?"
萊因哈特緩緩直起身,換上慣常的慵懶笑容:"二位大駕光臨,真是令薩克森邸蓬荜生輝。"
佐恩伯格的視線在萊因哈特泛紅的耳尖和淩亂的衣襟上掃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看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啊,殿下。"他用手肘輕碰蘭斯洛特,"萊因哈特教授似乎正在享受私人時光。"
蘭斯洛特的視線落在桌上那杯蜂蜜牛奶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
“公爵大人說笑了,熬夜的壞習慣罷了。”萊因哈特面不改色地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愛瑞伊從前也常備蜂蜜牛奶。"蘭斯洛特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住了,仿佛這個名字是意外滑出唇間的幽靈。
窗簾猛地一顫,又迅速歸于靜止。
"聽說你前些日子病了。"蘭斯洛特突然話鋒一轉,"母後讓我來看看。"
他的語氣平靜,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疲憊——仿佛這趟探望并非出于本意,而是被迫為之。
萊因哈特聳肩:"小病而已,勞殿下挂念。"
佐恩伯格意味深長地笑道:“看來萊因哈特教授确實不需要我們挂心。我更好奇的是——"他意有所指地環顧書房,"不知是哪位佳人,能讓我們的情場浪子紅了耳朵?"
萊因哈特順勢而為,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公爵大人何必追問?您知道的,我從不分享獵豔細節。"
他故意用輕浮掩飾慌亂,餘光卻瞥見窗簾下露出一角裙擺——愛瑞伊的鞋尖正微微發抖。
"既然你一切都好,我們就先回去了。"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萊因哈特立刻鎖上門,一把拉開窗簾——
愛瑞伊癱坐在地,滿臉淚痕,唇瓣被自己咬得滲出血絲。
他單膝跪地,想替她擦淚,卻被她偏頭躲開。
愛瑞伊死死咬住手背,鹹澀的淚水滑入唇角。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記憶突然翻湧而來——蘭斯洛特熬夜處理政務時,她總會悄悄放一杯溫熱的蜂蜜牛奶在他桌角。他起初嫌齁,後來卻養成習慣,甚至會再多準備一壺甘菊茶搭配飲用。
而剛才,他站在這裡,用談論昨日天氣般的語氣提起她。輕描淡寫的樣子仿佛那個被抛棄的準王妃隻是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
她拼命壓抑抽泣的沖動,卻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
“...對不起,教授。”愛瑞伊的聲音恢複了從前的冷靜克制,“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7
愛瑞伊正坐在薩克森邸花園的藤架下,指尖輕輕摩挲着一朵新摘的海棠花。陽光透過枝葉斑駁地灑在她的裙擺上,仿佛碎金流淌。
"哎呀,這株‘美人樹’該剪去殘枝了。"
熟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掩不住的歡快。愛瑞伊猛地轉身,花差點脫手——那位曾在街角花店偶遇的優雅婦人,此刻正站在薩克森邸的拱門下,墨綠色裙擺随風輕揚。
"您……"愛瑞伊睜大眼睛。
婦人狡黠地眨眨眼:"那天的紫羅蘭開得還好嗎?"
"母親。"
萊因哈特的聲音突然插入。他快步走來:"您怎麼不讓人通報就——"
"通報什麼?"薩克森夫人笑眯眯地挽住愛瑞伊的手臂,"我和這孩子早就是舊相識了。"
愛瑞伊的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圍裙。原來那日街頭的邂逅并非偶然,那支代表"下次見面"的紫羅蘭,早已預示了今日的命運交織。
"夫、夫人……"愛瑞伊慌忙起身行禮,卻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托住。
薩克森夫人——萊因哈特的母親——笑吟吟地注視着她:"那天你教我搭配紫羅蘭與迷疊香時,可沒這麼拘謹。"
萊因哈特無奈地扶額:"您又自己一個人去鎮上了?"
"誰讓你總不回家陪我?"薩克森夫人假裝生氣,卻悄悄捏了捏愛瑞伊的手,"不過現在好了,這孩子比花還耐看。"
茶桌擺在海棠簇擁的露台上。薩克森夫人親手為愛瑞伊斟茶,瓷器碰撞聲清脆如鈴。
"萊因小時候總把花園裡的花揪得亂七八糟。"她故意歎氣,眼睛卻亮晶晶的,"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摘下的花朵會枯萎,就再也不敢随便碰花了。"
"母親!"萊因哈特耳根通紅。
薩克森夫人低頭抿茶,掩住嘴角的笑意。
8
畫室的木門在身後輕輕合攏時,愛瑞伊才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柔的圈套。
陽光透過蕾絲紗簾篩進來,在波斯地毯上織出細碎的光網。空氣中飄着松節油的苦澀清香,混合着萊因哈特袖口若有若無的雪松氣息。畫架上蒙着白布,牆角鎏金支架上擺着顯然剛被匆忙挪來的調色盤——這裡根本不像有畫師要來工作的樣子。
"母親最近……很熱衷藝術。"萊因哈特站在窗邊,假裝研究着手中的炭筆。
愛瑞伊的指尖陷進天鵝絨扶手椅的紋路裡:"夫人說這裡需要幫忙。"
"嗯,她上個月也這麼騙我去教堂,結果唱詩班全是适婚貴族小姐。"萊因哈特終于拿起素描本,"介意我畫你嗎?"
愛瑞伊猶豫着,搖了搖頭。
炭筆擦過紙面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像實體般拂過她的眉骨、鼻梁、微微抿起的唇角,每處停留都讓愛瑞伊脊背繃得更直。這種被拆解般的注視太過熟悉——曾幾何時,蘭斯洛特也這樣用目光愛撫她,直到那雙眼逐漸冷卻成冰。
"放松。"萊因哈特突然說,"你看起來像在受刑。"
她試圖勾起嘴角,卻隻扯出一個僵硬的弧度。
炭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萊因哈特的視線一遍遍描摹她的輪廓——她比初見時更瘦了,鎖骨像是一彎脆弱的月牙,曾經明亮的眼睛如今蒙着一層霧,像是被雨水打濕的玻璃。
"看着我。"他低聲說,"真的看着我。"
她的視線被迫上移,終于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盛滿了她讀不懂的情緒。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要沉溺在這片紫羅蘭色的湖泊裡。
但下一秒——
她猛地偏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接下來的三小時裡,他們重複着相似的循環——
他試圖用輕松的話題撬開她的心防,她回應以禮貌的沉默;他假裝專注作畫,她假裝沒注意到他的暗示;當夕陽把影子拉長到暧昧的距離時,兩人又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
"……别這樣。"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沉默在畫室裡蔓延。
"抱歉。"他說。
"是我該道歉。"她盯着自己裙擺上糾纏的攥痕,"我還沒習慣……"
窗外突然飛過一群白鴿,撲棱棱的振翅聲填滿了這段難堪的空白。
萊因哈特重新拿起炭筆,但畫紙上的線條已經亂了。
他畫不出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