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勤抓住她的手,接着用兩隻手包住,來回在她手背摩挲。
觸上那刻,甄珎覺得被螫刺了一下,手上的皮膚又硬又糙,垂眼一看,那不似一雙手,比殘破闆僵的手套還面目全非。
似一塊鳄魚皮在手背上摩擦。
像被燙到一般,她扭開了視線。
甄珎在病房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沒等人清醒就去了主治醫生辦公室。
胰腺癌,全身晚期,病人已申請停藥。
就這兩天了。
耳朵蜂鳴陣陣,無知無覺地走到大門口,有人撞了她一下,踉跄了下,擡首,太陽高高懸挂頭頂,亮得刺眼,有人從光裡來,提着大包小包,面目卻憔悴灰暗,又有人打着電話擦肩而去,一不小心,語氣就激昂狂躁起來。
她突然被人攘了下,“别站這擋路,這什麼地兒。”
甄珎找到學校正值廣播操。
先在保安室豋了記,自己走到了高三的教學樓。
高三21班在三樓,她爬到教室門口,學生還沒做完操。
她扶着欄杆往天井望,裡有個幹涸的小池塘還有個攀滿枝藤的木搖椅,周圍生長着光秃秃的植被。
又擡眼巡視了眼,發現學校一點沒變,還是喜歡在高三補課階段讓學生跑操,唯恐學生還沒扛槍,就被槍壓垮了。
很快,地震了般,學生打鬧奔跑的聲音由遠及近,先是看見一樓霎時湧滿了學生,接着她轉身,先是一個學生遙遙領先到達三樓,陸陸續續跟着人。
她站在樓梯口右邊的第一個教室外,每個人見到她都會多看兩眼,全是好奇。
甄珎受不了那麼多視線,将頭望圍巾裡埋了埋。
不過一會兒,一行瞧着不太着調的學生兩步并三步的跨上樓梯,兩人走在前面,三人跟在後面。
前兩個,一個身闆勁峭,面容清俊的少年被人搭着肩向她走近。
他在聽身旁人說話,他回了句什麼,被鬧着撞了下,他低笑着擡頭。
直直與她對上目光。
他愣在原地。
他們遺傳苗勤有一雙潋滟的眼睛。
身旁人察覺,看了看面前漂亮姐姐,側臉詢問,“找你的?你姐?”
少年噌的垂下眼,低低應了聲。
“你怎麼沒告訴我你有姐姐?石頭冒出來的?!”
跟在後頭的人,也來來回回看兩人,像發現什麼新奇事兒一句兩句的問。
學校知道苗坤家裡情況,說了幾句吉祥話就開了假條。
走在熟悉的石橋上,甄珎開口,“叫苗坤?”
“嗯。”
“我叫甄珎。”
她扭頭看他,“坤珎,大地的符瑞。”
苗坤脖頸一僵,見她笑,也傻乎乎露出笑,“嗯,媽媽說我們是她的珍寶。”
甄珎有心讓他卸下心防,踮起腳壓了壓他的頭發,“看來媽媽把你養的很好,長得比姐姐都高了。”
原本氣質有點疏冷的少年,像個小柴犬般,睜着圓乎乎的眼望着眼前和媽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姐姐,“姐,我從小就知道有個姐姐。”
忽的,小柴犬有點蔫巴了,眼尾有點紅,“姐,對不起。”
天嘩嘩下起了大雨,大的讓人恨不得扔掉傘直接來個痛快,說不上是天公不作美還是給了排場。
喪事一切從簡,沒讓村裡人熱鬧鬧的送,火了化便由姐弟二人葬在了苗家祖墳。
苗勤早就做好了安排,對苗坤千叮咛萬囑咐,身前賤名昭著,死後就圖個安甯,她恨透了甄父,自然是要葬在自家祖墳上的。
起初,村裡老人都主動要求幫忙做喪,可都被拒,見了姐弟二人違背習俗的作風,就開始嘀嘀咕咕、大言不慚的說兩人不孝,會被反噬詛咒的。
甄珎不在意,做七結束後便幫苗坤辦了轉學手續,拿了學籍資料,她讓苗坤去收拾要帶的學習資料,再和朋友們道個别,自己去校門外等他。
近兩個星期的精神高壓讓她太陽穴突突的跳,頭疼得要炸了一樣,昏昏沉沉地跨出校門,蓦地視野橫紋故障般,唰地閃過各種色塊。
身子往後傾倒,可後腦勺沒有痛感傳來,甄珎暈了過去。
畢安仁将臂彎的人摟向自己,另一隻手牢牢地扣着她的腰,掌着脖頸的手拍了拍她的臉,“甄珎,醒醒,甄珎。”
可人兒卻沒半點反應,他立馬将她抱起,奔跑中努力用下颚去觸碰她的頭,企圖讓自己安心,“我在的,我在的,沒關系,沒關系……”
甄珎悠悠轉醒,待視線漸漸明晰,入眼的吊水,白色的被子,身上的病患服。
她不顧疼拔下針,掀開被子就往外跑。
她不要在這待着,她不要。
護士台的護士瞧見一抹殘影,咻地站起身,大喊,“欸,幾号床的病人,幹什麼。”
正在病房前弄藥水的護士,聽見立馬放下,擋在中間企圖抓住她,她一下抱住了她,卻被手腳并用地掙脫開了。
畢安仁從電梯裡拐出來,眼尖地看見她蒙頭轉向的跑,丢下手中的東西迅速去攔截她。
甄珎躲過一個護士,正好往他這跑,他一下将她抱了個滿懷。
懷裡的人一聲不吭就是掙紮,畢安仁低頭見她披頭散發,面容蒼白的樣子,像她拿着把刀一刀兩刀的淩遲着,他猛壓下她的腦袋,咬緊了牙根,“甄珎。”
懷裡的人渾身一僵。
他深吸口氣,“别怕,别害怕,我在這,我愛你,我在這陪着你。”
懷裡的人身軀緩緩顫抖,好像一下被紮破的氣球,好久好久她才沒氣兒似的開口,“我讨厭醫院,帶走了奶奶,還帶走了…媽媽。”
“我就和她說了兩句話,就說了兩句……”
一滴飽滿的淚啪嗒滴落在衣肩,肩上的人緩緩閉上眼。
淚水洇濕了他的衣肩,他感受到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輕輕抹去她的淚,“我帶你走。”
臨走前,三人去了墓園。
甄珎放下花,靜默地站了會兒便先行下了山。
苗坤看着姐姐聘婷柔弱的背影走遠,盯着母親的照片問,“你會一輩子保護好她嗎?”
畢安仁眯着眼看了眼鮮花,目光懇切地迎上照片人的審視,“會,我們很相愛。”
晚上苗坤回了苗家,甄珎把房間讓給了畢安仁。
畢安仁正一一探索甄珎的成長痕迹,房門便被人打開了。
來人穿着少女時期的黃色睡衣,即便面無表情,一雙哭腫了的眼依舊可憐兮兮,惹人憐愛。
他起身迎去,攏過她的腰肢,柔聲細語,“怎麼了?”
她抱着一床抽出絲的小被子,垂着頭,“我想和你睡。”
他摸摸她的腦袋,笑着讓她上床,給她蓋上被子後,自己也三兩下除掉衣物,鑽進了被子,一把把縮成球的人兒鎖緊懷裡,“睡吧。”
他的手還輕輕在她背後拍。
甄珎的神志終于從悲傷中抽離出來,她在黑暗中碰了碰他的喉結,聲音柔得要滴水,“你說你愛我。”
後背的手頓了頓,她聽見頭頂一聲悶笑,溫熱的唇貼上她的額頭,“我愛你,我愛甄珎,我向天上的星祈求愛你一輩子。”
黑夜讓人的心跳無所遁形。
他的呼吸熾熱,嗓音似冬日裡的火,“阿珎,我願你未來因被愛而掉眼淚,而我會用左肩扛起你。”
她又親了親他的喉結,伸手環上他的腰,往他懷裡擠,“阿仁,你要說話算話。”
“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