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林爸爸問起劉嬸最近的工作狀态。
林辜月平靜地說:“她人很好,飯也很好吃,我喜歡她做的糖醋雞排和鹵牛肉。”
溫瀾上初中後,父母覺得再麻煩宋阿姨額外接送林辜月不合适,便效仿先後配了司機的葉家和沈家,特意找了個劉嬸這麼一位車技好廚藝也好的遠房親戚,專門負責林辜月的上下學。日常也讓她給林家送送飯,免了爺爺炊飯的辛苦。
“那就好。”媽媽給林辜月夾了一筷子蔬菜,“早知道這麼讓人放心,就該早點請才對。”
林辜月張張嘴。
如果放心的結果是從此更加不聞不問,那是不是不放心更好。
她頓時食不知味,硬生生把平時半口也不願意吃的芥藍給碎口啃光了。
林辜月的眼睛幹眨了兩下,想起當年搬家,她從沙發下面摸出了半塊餅幹,手上沾了陳年積塵,覺得眼睛有異物,胡揉了好幾下眼睑,揉着揉着就失明了。
她發愣坐在沙發旁邊沒多久,便感到媽媽用瘦弱的身軀背起她,瘋狂向外跑,後領翻出來的标簽刮蹭她的臉。媽媽被汗沾濕的T恤,像一面被潑過顔料的畫布,潮濕而黏膩。黃色,綠色,或者是她最喜歡的粉紅色,随便,沒有關系,怎樣都好。她緊貼着媽媽的後背,幻想自己的白色睡衣粉刷上媽媽的顔色。
究竟是什麼病,她忘記了,因為她再也沒得過。但她記得爸爸慌張地把她從媽媽的背上接過,放進車裡,車輪滾起來的聲音如老式冰箱轟隆隆地在排氣。爸爸哽咽地和醫生說:“真的會沒事嗎,我女兒的眼睛那麼的漂亮,我太對不起她了。”
“放心吧。”醫生那時也這麼說。
林辜月睜開眼的那一刻,低頭看見自己的睡衣依舊潔白。爸爸媽媽又出差了。
她趴在冰箱旁,寫了一整天的周記,每寫一個句号,都會許願一遍,她要是能再生一次病就好了。
可惜她太健康。
林辜月下意識擠擠眼睛。因為那次短暫失明,媽媽勒令她無論眼睛多不舒服,都不許再拿手揉眼。她一直很乖。
忽然,媽媽定住眼打量了她好一會兒:“辜月,老師有沒有說你奧數課什麼時候能去甲班?”
“下個學期。”
她也看着媽媽,較勁似地擡起手揉眼睛。
媽媽輕皺眉頭。
“太慢了,你可以再努力一點嗎?我想看見你這學期就去甲班。”
她呆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果然又被騙了。明明警戒千百次,結果又笨了一回。小孩是不是永遠會輸給大人。
她重拾筷子,悶頭大口吃了幾口肉和飯。
“聽到了嗎,林辜月?還笑呢,學習上能不能也讓爸爸媽媽多放心一點呢?”媽媽的聲音嚴厲了一點。
“好。”
她鼓着腮幫子應道,順帶瞥到手指關節上的晶瑩液體,一時間竟沒分清那到底是淚水還是菜湯。
林辜月夾起糖醋小丸子,手一抖又摔回盤裡,她打起精神,直到丸子穩穩地落在米飯上,神思也算整理完畢了。
她開口:“葉限說以後的課都不和我們一起上了。”
林辜月終于趕在這頓飯結束前,醞釀好如何詢問她最急迫想要知道的事情。
爸爸和媽媽在空中飛快地交換眼神。
她心一緊,丸子嚼了兩口就吞了,差點卡在喉嚨,喝了口湯順了順,繼續若無其事道:“是英語課和書法課都不來了嗎?”
“是嗎?”爸爸仿佛第一次聽說。
“英語課和書法課不都是嘉越爸媽組織的?”媽媽半得意,半冷笑,“反正和我們家沒什麼關系,我和你爸怎麼能知道。”
林辜月又不傻。她一聽這語境就得知一定是葉限爸媽和沈嘉越爸媽在生意上有矛盾了。
媽媽抿了幾口湯,語氣更冷了幾分:“當時不帶我們,說得好聽,是什麼,手頭資源優化整合?哈,我看是兩隻□□坐井邊,互相吹牛不嫌腮幫子鼓得慌。現在好了,全落泥裡了。你沈叔叔還聰明些,跑得快……”
“行了。”爸爸低咳幾聲,“你讓辜月聽着,到時候再轉頭和嘉越嘀咕嗎?這樣沈家會怎麼想我們?”
“辜月沒你想得那麼木頭。”
媽媽又給林辜月夾了芥藍。
林辜月現在回神了,才發覺今晚無意識地咽下多少不愛吃的食物。她低着頭,撥開菜,媽媽喝令一聲“不許挑食”,隻好一閉眼把碗裡所有的東西囫囵塞進嘴裡。
待艱難地将食物吞進胃裡,她問道:“我還有兩道奧數課的題不會,嘉越應該快下課到家了,我能一會兒去他家寫題嗎?做完題我再回學校。”
媽媽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道:“早去早回。”
“好。”
林辜月回房間拿文件袋,換鞋的功夫,媽媽不知從哪裡摸出幾個禮品袋,讓她拎上一并帶過去。
“你和嘉越爸媽說,你知道他們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特地買了一點養神的茶,希望他們能好好休息。嘴甜一點。”
“我直接說是媽媽你買的,不好嗎?”
“這麼便宜的茶,說是我買的丢不丢臉?你就說是你下課和劉嬸一起逛商場買的。”媽媽摸着林辜月的頭,“才誇你不木頭,好好說話啊,機靈一點,嘴甜一點。嘉越媽媽多喜歡你,做夢都想要你這樣的女兒,你要是也想着她,她多高興呀。你難道不希望嘉越媽媽高興嗎?”
“我希望她高興,但……”
林辜月沉默了。禮品袋的袋口和提手皆用金色緞帶包邊,她的手從中間穿過去,就像伸進獅子長大的嘴。
沈阿姨還是熱情如故,把林辜月請到沙發上,給她倒了杯水,并說:“嘉越很快就到家,你等一等不着急哦。”
她摸了摸水杯,卻沒喝,手指蜷起,拘謹地放在膝蓋上。
“哎呀,難怪我從小疼你喲。辜月真是太乖了,竟然還會給我們帶禮物。”沈阿姨樂得嘴合不攏,把禮品袋裡那幾罐茶翻來覆去地對着光看,“怎麼知道我和你沈叔叔最近睡不好呢?嘉越說的嗎?這小子開竅啦,還能察覺到我和他爸爸的狀态?”
“嘉越……嗯……”
林辜月的指甲深深地陷進掌紋裡。
“我光顧着高興了,你一直聽我說,都沒好意思喝水吧,瞧你嘴唇裂成什麼樣了,阿姨這根唇膏給你,你帶到學校塗。”沈阿姨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白管唇膏,掰開蓋子,正要往林辜月嘴上抹,停下來笑道,“差點都要把你當成我親女兒了,這根我用過了,我去拿根新的給你。”
說罷就要起身,林辜月連忙握住沈阿姨的手:“這根就好了,我不要新的。”
沈阿姨一愣,一回頭淚眼汪汪,深受感動地撫着胸口道:“你可以用我用過的嗎?”
林辜月點點頭。
受之有愧的人,怎還敢挑剔。
她嘴唇嘟成一個圈,用沈阿姨遞過來的唇膏在上面畫圓。沈阿姨忍俊不禁,輕輕接過唇膏,捧起她的臉:“傻瓜,不是這樣的,來,笑一下,是呀,每次抹唇膏都對自己笑一下吧。”
林辜月咧着嘴角,真想哭。
唇膏抹完,沈阿姨說可以舔一下嘗嘗味道。
林辜月照做後道:“聞起來像蜂蜜味,吃起來其實反而不像了。”
沈阿姨笑着拍打了一下她的腦袋。
“怎麼這麼傻瓜,人家叫你做什麼,你就真做什麼。萬一有毒怎麼辦,你就這麼信任我。看來我疼你,你也疼我。”
沈阿姨笑得真開心。她更難過了。
“诶,應該是嘉越到家了。”沈阿姨趿上拖鞋,喜氣洋洋地迎去門口,把兒子沉重的書包從背上拿下來,“看看,誰來找你了。”
沈嘉越往客廳張望,眼睛一亮,然後用着尋常的語氣說道:“哦,她又來讓我教她寫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