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把自己當作四年七班的外人。日子怎樣都能過,被人關心有時候是負擔,最好不會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待在邊緣相安無事便足夠了。
周五上午的信息課,全班都揣着鞋套去電腦房,她才想起其實在桦北去電腦房也需要鞋套,隻不過一直是學校準備,所以沒有養成習慣。
林辜月正要上樓去三班找沈嘉越借,看到許俊傑的桌面上放了三副鞋套。
許俊傑懶懶地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她從第一天起就知道許俊傑不待見她,當然不可能把鞋套借給她。她也沒想過開口,畢竟兩個人能保持安靜地待着就已經是萬幸了。
林辜月走了半層樓,看到葉限在樓梯口的門框裡閃過,眨眼的速度,倏忽得像貼在幕布上黑綽綽的飛蛾震顫了一下翅膀。但她确信那一定是他。
距離他們上一次在電話裡說話,已經過去一個月。小學生時期屬于連隔壁班的班主任是誰都不關心的階段,人人幾乎隻在班級範圍内走動。不在一個班很難碰面,上次見面更要追溯到寒假。
她總想等糾結好措辭,再去找葉限好好說,認真說,把所有她和沈嘉越心裡想的都完美傳達。卻在看到那個影子的刹那,滿腹反複對敲的語言草稿都沒了重量。
“葉限!”
預備鈴炸響,一個踉跄,林辜月徑直撲倒在台階,手臂和大腿仿佛被鈍刀砍中。
她“嘶”着吐氣,坐在台階上拍拍黏在掌心的灰。
“站得起來嗎?要帶你去醫務室嗎?”
她聽見熟悉的聲音,扭頭,葉限蹲在她身後一行台階伸出手。林辜月有種第一次看3D電影時的超現實感。超現實,是比現實還現實。葉限真的在她眼前,越出思維平面。
她扶着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擡腿和他站在同一個台階。葉限的個子和她一樣高,能很輕松地平視。
林辜月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還好嗎?”
葉限垂下眉毛:“我帶你去醫務室。”
他們能很輕松地平視,除非有人閃躲。
“我沒事,連皮都沒磕破。快上課了,你回教室吧。”
林辜月擺擺手,轉身走下台階。樓梯間的牆面切割成兩半,下半鋪滿瓷磚,上半裸露着傳統的混合砂漿層。正中央上方挖空了一塊當通風口。沒有窗棂和景深,一窮二白,像一個寫得很整齊的片假名。走近了一些,發現經年的雨在周圍暈染出淚痕狀的黃斑,遂看過去更有一種渾濁老眼之态。
她和這樣的一隻眼對視,腦袋空空,嘴巴木木。腳腕一折,葉限飛快地撈起她。
他驚魂未定道:“真的不去醫務室嗎,不痛嗎,你都摔懵了。”
林辜月如夢初醒:“葉限,我和沈嘉越會一直在你身邊。我不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一點,但我希望你一定要知道,所以正式告訴你,我們是好朋友啊。”
葉限愣住了。
“好啦,上課了!我走啦!”她忽然來了勁,腳步穩當多了。
“辜月,别一邊睡覺一邊走路。”他輕輕喊。
“嗯!”
林辜月用力地點頭,回頭笑眼彎彎。
葉限看着她的背影,說不出小心走路以外的話,亦如他難以回答他好或不好。
後來他無數次以不同形式夢見這個樓梯間。偶爾他們化身草莓兔和冰淇淋狗;偶爾他們隻是背對着背,接龍背英文課文和數學公式;偶爾樓梯沙漏般倒轉,拉得無限長,錯落成聖誕樹,林辜月遠得像許願星;偶爾林辜月的頭發變短變翹,成為天使愛美麗,他成為尼諾,兩個人在地上拼對方的證件照。
更多的時候,他對她呐喊,隻能發出氣聲。
生活不是混沌成抽絲的絹畫,亂線糾纏,而是還未成形,便骨生血活地硬吞下去,在胃裡尤自跳動,反複糜爛,很多年後帶着餘味的嗝再蒸騰地從喉嚨裡伸出來。
所以不如調撥鐘表,讓葉限站在時光之外,用後來的口吻把一切重演一遍——那些當時的林辜月和沈嘉越所不知的一切,那些當時的葉限所沒有能力深尋的一切。
其實并沒有一個泾渭分明的開始。
二年級某天放學,葉限隔着車窗看見領居家被貼上封條。和房子比起來,那幾個白叉很小很小。院門上雕刻着不同形态的蛟龍,視線穿過蛇曲的鐵門縫隙,以前總有人澆花修草,如今死寂一片。說不清那種詭異的感覺,就像昆蟲翅膀從天飄落把大象壓死了。
他哪裡知道屋子主人其實才是别人的昆蟲翅膀,還在天真且殘忍地惋惜那個爺爺做的柳橙綠茶很好喝,沈嘉越最喜歡柑橘類,還沒有機會帶他嘗。
回到家聽說那裡被搜到兩百多瓶茅台。媽媽戲谑說,年份都不怎麼樣,竟然也沒人送點好的。爸爸愁道,難得有這麼近、這麼容易交好的關系。他們很恩愛地抱着對方胳膊,繼續看本地新聞。
因為準備參加畫室組織的意大利遊學,葉限去找護照,結果翻出綠色的離婚證。
媽媽回屋撞見,收起來插進抽屜的最下層,聳肩說:“很正常,你别多心,我和你爸感情多好還看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