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可以感到他的劉海擦過她的額頭,虛虛癢癢的。她無端聯想起湧到沙灘邊的浪,薄而清澈,觸碰到玩沙的手背時,也是給人這樣的感覺。
他們搬着小闆凳坐到後台最邊。林辜月的臉不動聲色地燒紅了。葉限以為她是被悶的,一直用小電扇送風。她的長發軟軟地垂在肩後,一絲一縷,盈盈飄到她嘴唇旁,幾度要吃進去。好半天才想起要拂開。
推理和懸疑的高潮部分已經過去,現在到了最後一幕。這是林辜月新創作的結局。
“今天不能再遲到。”
“奇怪,舞蹈人偶怎麼少了一個。”
“糟了,我沒時間了。”
門沉悶地關上了,但幾秒鐘後,“吱呀”一聲,又被重新推開。
愛麗絲回到了房間。她漠然地看着床頭的玩具們,然後緩慢地脫掉了西裝,解開了手表。她機械地将那些破損、沉默的玩具一一收進舊紙箱,合上了箱蓋。
舞台的燈光逐漸暗淡,幕簾合上,觀衆席從乖巧的沉寂到叽叽喳喳。
“沒了嗎?”
“老師!是不是演完啦!”
“下一集在哪裡看呀!”
就在此刻,愛麗絲抱着紙箱,出乎意料地再次出現在台下。老天仿佛讀懂了所有人的期待,一束熾烈的陽光适時襲面而來。愛麗絲的裙紗在光中微微顫動,沒有擡手遮擋,隻是眯起眼睛。
然後,她堅定地邁開了腿。
不再接受審判和指控,不再框定步伐,不再遵循虛構的台詞。
幻想破滅,那就再造幻想。
愛麗絲踏入現實,也踏入新的夢。
小朋友們幼嫩的小手倒是拍不出如雷鳴般的掌聲。但幼兒園給了他們比想象中更華麗的退場。禮花炮響,鮮豔的碎片和紙帶紛紛揚揚,印滿了灰色的天空。
鞠躬的間隙,向秋澄很小聲道:“真的沒人會記住這個故事嗎?”
實際上因為要下雨了,最後一幕演得很匆忙。幼兒園的老師來勸删情節和台詞,是這麼說的:“隻有大人關心結局,小朋友們才不會追究,他們甚至連這個故事都會忘得一幹二淨的,隻記得你的公主裙。他們已經過上了一個很不一樣的兒童節了。别看現在天氣沒什麼,這種季節雨一下起來,就不等人反應了。不能讓他們感冒啊。”
林辜月從漫天彩帶中随機抓住一片,攥在手心裡。
“不知道啊,但我倒是對小時候聽過的每個故事都印象深刻。”
“所以也可能會有像你一樣的小孩。”
“沒準呢。”
他們直起身,燈光恰好熄滅,幕簾合上。老師們忙不疊地,已經開始指揮着小朋友們搬着小闆凳,一列一列地離開了。
他們撥開簾子,探出了頭。面對着逐漸稀疏的操場,向秋澄歎了口氣。
“但我以後就再也不是愛麗絲了哦。”
林辜月看到台下行進的隊伍裡有幾雙眼睛,帶着澄澈的光芒,戀戀不舍地望着舞台。
“既然總有人像我,也總有人是愛麗絲。”
“也是啦。反正——夢不是用來成真的,而是用來召喚的。”
等着大巴車開來的間隙,林辜月低頭嗅沾上雨露的花束,悶聲道:“那我還欠你一次啊,到底有什麼契機可以讓我救你。”
站在身旁的葉限沒聽清:“嗯?”
林辜月立即仰起臉,沖他綻開笑容,“我重新聞了一遍,其實玫瑰花還是有香氣的,但和人工制造出來的玫瑰味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想我是喜歡天然的玫瑰花味道的。”
葉限注視着她,嘴角露出和她一樣的弧度。
林辜月一激靈:“噢,我忘記和你說謝謝了。剛剛其實心想隻這麼說很不夠。但現在覺得雖然不夠,也還是得講。葉限,謝謝你。”
大巴徐徐開到面前,林辜月說完就急切地跑到車門旁。明明清楚葉限無外乎會說些“不用謝”、“你高興就好”之類的,但她今天卻格外地沒有勇氣去聽那些日常對話。大概從看到那一束花起,某一種自信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于陌生事物的無措。再經驗豐富的飼養員面對橫空出世的珍稀動物,恐怕也一籌莫展吧。
向秋澄在最前頭,鑽進了車門,大剌剌地喊:“回程我選繞路噢!會路過摩天輪!正好又出太陽了,風景一定很漂亮!”
林辜月緊随其後,剛要擡腿,一下子定住了。
她回頭看葉限,嘴唇抖了抖。
葉限微笑地歪頭。他的臉部線條分明,被雨後的濕氣暈得有幾分柔和,也顯得遙遠了起來。
林辜月的胳膊抱緊了花束,包裝紙的褶皺摩擦着皮膚,帶出極細微的疼痛感。
她轉過臉,用力地踩登車踏闆,随便找了個離門近的位置坐下,然後就沒有睜開過眼,一路裝昏迷。
直到晚上到家,坐在書桌前,到了不再有人的地方,林辜月終于敢自我承認,她在上大巴車前險些無法抑制地想對葉限說的話。
“摩天輪有多美麗要是隻有我們看見就好了。”
不希望風景裡有别人,不想回憶被分裂和含糊——務必濃縮到隻剩下你我,精準到一提起那條路或摩天輪,就齊齊地想起同一天的同一時刻。
有關葉限的事情就像擠玻璃紙氣泡。氣泡不會不見,隻會聚成更大的氣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麼擰巴小氣,竟然對如此尋常的街景都有着苛刻的私藏欲。
她把書包放在膝蓋上,一張張往外拿作業本,接着打開台燈,誤觸到夜燈模式,橙色的光照在桌面,每個鉛字在渙散的視線裡都生出雙胞胎般的影子,每個撇都像兩根粘在一起的睫毛。
但是那是葉限。葉限當然與其他人不一樣。況且,隻想和特定的人看風景究竟有什麼不對,佩妮和鄭克不也是——
倏忽間,白天劇烈跳動過又陷入平靜的左胸膛,現在再次如擂。
曾經在這盞台燈下乍然想出的北極星路徑,就在這刹那,從她連到了另一個人。
她的手無意識地覆蓋在胸口。悸動與不安傳達進手心,一時恍惚,還以為是手心在跳。她屏息片刻,慢慢地,呼吸恢複了節奏,心髒也安分下來。
她笑了。十幾年短短的人生裡,第一次笑的時候确切地知道自己在笑,又為什麼在笑。
原來如此。
林辜月喜歡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