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從剛才起你在看什麼，連我喊你那麼多聲都沒聽見。”

一道綠色身影自樹梢俯沖了下來，像一股莽撞的旋風，将卷飛的葉子和沙塵呼啦啦地潑到走神的同行人身上。

“嘿彼得潘，都說了不要叫我湯姆。”被灰塵嗆了幾聲的男孩呸呸呸揮了幾下手，他沒在意彼得潘頑劣的捉弄，反倒執着地強調：“在我們鎮上，十個人裡你随口喊一聲這名字，都能有五個人因此回頭看你。他們不是湯姆本人，就是給他們身邊人起名為湯姆的人。總之，人人都有可能是湯姆。”

“是嗎？我覺得湯姆這個名字挺好的，起碼很容易記住。”本在生氣的彼得潘頓時忘掉那點被忽視的不愉快，他咯咯咯地笑開，頗有些赢下一場投票評比的洋洋自得，但他又實在想不起這幾分自得從何而來，便隻能含糊道：“總比那些長得仿佛繞口令的名字好得多，那些大人最喜歡這些沒營養但是又能彰顯他們傲慢的東西。噢，比起難讀的繞口令，我甯可去數星星眨了幾次眼睛，好歹能聽到一些有趣的笑話。”

“我倒是希望我的名字像個繞口令，而不是簡短得好像命令。一句平庸又無聊的‘湯姆’，你一定不會想體驗被父母大喊一聲湯姆，結果你旁邊的人倒比你先轉過頭去。”湯姆不無羨慕地說：“彼得潘這個名字雖然也很短，但我身邊沒有一個叫彼得潘。更何況，你會飛，也不會長大，并且住在不可思議的夢幻島上。”

“哦對！”總是被小問題絆住腳的男孩突然大叫一聲，孩子們的想法仿佛彈珠遊戲機的彈珠，一通亂走卻總有個能驚奇地拐回終點，“我剛才還看見島上住了位美麗的仙子，他穿着像海浪一樣的長袍，戴着葉子和鮮花編織的花冠，還有一頭長長的、閃着光芒的黑發，像夜晚落滿星星的河流。”

彼得潘聽聞卻皺起鼻子，交叉着手臂狐疑又不快地東張西望，“什麼仙子？我怎麼沒見過？”

“如果你是指像叮叮那種，在孩子笑聲中誕生的小仙子，這兒倒是多的是。”

“不，不是那種。”湯姆笃定地搖頭，“他長得比我們都要高，而且應當是這裡最高的，因為他幾乎像個成年人。”

這話可把彼得潘一下子給點着了，他锃的拔起劍，一副要與對方決一死鬥的模樣，那怒氣來得迅猛且真實，連帶燒着了才被他誇過的湯姆，他專橫地宣布：“我的夢幻島絕不歡迎大人！絕不！”

“糟糕糟糕、太糟糕、太糟糕了！”他一連用了幾個“糟糕”來宣洩他的怒火，“我必須得找到他。我必須找到他！然後像在樹洞裡做的那樣殺死他！”

“對，殺死他！”

此時的彼得潘已然被恨意沖撞了理智，隻見他完全忽視了湯姆的存在，宛若一支離弦的箭般射向叢林深處。無論湯姆怎麼大聲地挽留呼喊，都沒法讓那道善變的綠色身影飛回眼前。

他被彼得潘遺忘了。

而一旦彼得潘離開了湯姆，剩他一人孤零零地仰視着遮天蔽日的樹木，方才仍覆滿花香與快樂的夢幻島便不知為何突然暗了下去。湯姆想起彼得潘說過這裡不止有漂亮的珊瑚礁與美人魚，還有兇殘的野人與随時都有可能發生的絞/刑，頓感到遠處那些望不見頭的漆黑洞口仿佛漂浮着無數雙綠油油的陰翳眼睛。

縱眼望去，島嶼靜悄悄一片，詭谲的顫音時高時低、時遠時近，惡劣地擾亂人類感知，不知名的危險存在似乎正在一點點逼近。

這令島内島外的人都如出一轍地捏緊了滲着虛汗的手心。

“彼得潘！彼得潘！”島嶼裡，湯姆仍不死心地大喊，并企圖從中汲取些力量，然而被盯上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已經快被臆想吓破膽的湯姆含着淚咬咬牙，隻得往彼得潘離開的方向悶頭追去。

他一路跑啊跑，四處的灌木和腳下的草堆似乎也變得越來越茂密，越來越松軟。到最後，湯姆甚至覺得自己如同踩在一塊下陷的棉花糖上，仿佛再踩重一點，他就會像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一樣摔下去，而他的直覺沒多久就得到了應驗。

掉下去的瞬間，如竊竊私語的低吟由遠及近地漫了過來，強勁的失重感仿佛勾住一隻氣球似的，輕輕松松地一把勾住他敏感的肚臍眼。湯姆不由閉着眼驚叫，墜落時的風呼啦啦将他的臉拍得變形，或許隻是一瞬，又或許過了很久，當躁動的風在不知不覺間偃旗息鼓，背部輕飄飄地觸到實地，湯姆這才張大瞳孔，大口大口地呼氣，好似要把一輩子的空氣都在今天吸進去。

夢幻島重新回歸了光明的世界，這兒有蔥郁的草、低飛的蝴蝶、潺潺的溪流和越過河面的火烈鳥群。一切和湯姆來時幾乎沒有太大差異，但這才是最令他感到詫異的地方。

“我似乎......回到了起點？”他驚疑地喃喃自語。

一旁的火烈鳥則應和般仰頭高鳴，揚了又落的翅膀将水面拍起無數個晶瑩剔透的小水珠。它們奮力蹦起，再淅瀝瀝地濺落，竟奇妙地彈出一組優美旋律。

接着，銀白色的霧悄無聲息地蔓延，那道驚鴻一瞥的美麗倩影若隐若現地藏在霧中，他再次啟唇歌唱，曲調柔緩空靈，比湯姆去教會禱告時聆聽的聖歌福音還要清澈幹淨，或許唯有下過雨的天空、無人造訪的森林湖泊，又或者被裝進透明玻璃瓶裡的第一縷陽光才能與之相比。

祂是誰？

祂為何出現在這裡？

我要如何才能找到祂？

所有人帶着共同的疑問追尋而去。

湯姆也同樣目不轉睛地跟着那道如夢似幻的背影，如同被海妖深深蠱惑的水手，他在歌聲的牽引中癡癡地走進霧色深處，直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綠影大笑着自霧後沖撞而出，如炮彈般撞倒神色癡迷的湯姆。

這一下雖然奇異地沒令湯姆品嘗到疼痛滋味，但仰躺的姿勢依然令他不得不學着被掀翻的烏龜，艱難地撲棱四肢将自己翻過身來。

“嘿彼得潘！你回來了？”終于找見彼得潘的喜悅蓋過了被撞倒的不滿，湯姆對着那仍随心所欲繞着四周跑跳飛翔的身影大喊：“我剛才找了你好久，你見到那個仙子了嗎？”

說着，他飛快地瞥了眼不遠處的薄霧，那影子果然又一次狡猾地隐匿了痕迹，再尋不得。湯姆歎了口氣，一時間，也不知道他是想讓彼得潘看見，還是不想讓彼得潘看見。

“仙子，什麼仙子？”

綠色身影的目光終于被吸引了過來，他回過頭，湯姆卻因此猛地睜大雙眼，不自覺地往後退。

“哈哈，看我發現了什麼？一隻......灰撲撲的大飛蛾！”對方似完全瞧不出湯姆對他的懷疑與抗拒，更嚴謹的形容，他一點也沒把湯姆的抵觸放在心上，畢竟他向來隻遵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他大笑着俯沖了過來，形狀怪異的面具與湯姆貼得極近，可湯姆依然看不清他的眼睛。那些随意生長的枝蔓覆蓋住他整張面容，每個露出的縫隙都如同一個個微笑的眼睛。

“看樣子，你應當認錯了。哼哼～彼得潘是誰？他同我長得很像嗎？”

“彼得潘是個穿着樹葉，有着滿口乳牙的小男孩，你們都喜歡這麼飛，所以我一開始認錯人了。”湯姆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去看對方哪一雙眼睛，“我在找他，你有見過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