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者墜落,博愛者展臂。
鋼繩的滾軸極速轉動,披着灰白披風,被艾格形容為飛蛾的“湯姆”慘白着臉說不出話,自身體誠實迸發的恐懼分不出幾分是演戲幾分是真情流露。
猶在候場區等待的風早巽舉着燈燭,他合起手掌護住那點微晃的火光,擡眼平靜地觀望着這一幕。
滾軸的速度正在變得緩慢,這意味着離他出場的時間不遠了。工作人員按着耳麥對他比了個準備就緒的手勢,期間他的手肘不小心碰到厚重的簾布,帶起的風将昏黃燭火震得劇烈搖擺,也将風早巽微微出神的目光适時牽引回來。
他向工作人員颔首,為避免燭火熄滅而偏轉手掌的角度,露出那收束感明顯的白手套。而當他走上前來,将連帶白手套一并被藏匿的部位全然暴露出來,從頭到腳雪白得不摻雜一絲雜色的裝扮使他幾如一捧降世的新雪,幹淨到仿佛塵世的呼吸都成了毀壞這份純淨的污濁。
而在此極端色調襯托下,少年那面純白的、自斑斑裂痕淌出濃稠暗液的鹿目面具,與披肩背後形似蝴蝶鳳眼的黑色花紋,反倒更能奪走人們的注意力,兀自揣測着這純白之上的污濁。
工作人員不禁晃了下目光,發自内心地感慨着這位少年同劇中角色的适配度,仿佛這個角色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如果這話能被千星聽見,他估計會為幸運猜中答案的這位工作人員鼓個掌以表敬佩,因為風早巽确确實實是“卡裡塔斯”的原型之一,就連服裝設計也多少參照了對方的身世背景。
這也是千星選擇擔任風早巽所在班級助教的理由之一。
“上次和你一起吃飯,竟然是那麼久之前的事情了。”
千星倚着天台邊上鉛灰色的欄杆,遙遙望向被厚重雲層遮蔽的天空,那雙純粹的藍眼睛竟成了此間唯一亮色。
“大概五六年了吧。”風早巽回答。
他側坐于千星手邊,随他眺望陰沉沉的天。以往他便不擅長與那雙藍眼睛交錯的瞬間,長大後,他仍舊沒能學會遊刃有餘地應對。
在常年點燃的燭火中,天空與教堂總是隔着薄殼般的拱頂,晨曦透過薔薇紋樣的花窗透射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闆上,人們虔誠低首彌撒,身後的影子被拉得細長而渺小。可風早巽從未生長于此,對他而言,天空是被釀進清酒的一面倒影,是血污殘存的暗房裡被封鎖的小窗格,它應在被信徒口口相傳奉為圭臬的經書裡,或在抱子觀音瑪利亞豐盛長存的慈愛之中,而不應在一雙清晰倒映着風早巽存在的藍色眼眸。
他回憶着這些片段,同樣把頭靠在身後的欄杆上,歎息般輕吐了口氣:“但你似乎沒怎麼變化。”
時間的流逝好比一把鈍刀,緩慢磋磨着無論有形亦或無形的東西,有時消磨到最後或許都不剩下,有時又被打磨成河底潤澤的鵝卵石,在穿透陽光的水下瑩瑩而卧。
千星回以一聲輕笑,他扭過頭,餘光掠過風早巽眼下的兩滴小痣,順帶将特地從教堂帶來、米飯盛得滿滿當當的便當遞給對方,說道:“我也得說,巽你沒怎麼變化呢。”
兩人獨處的時候,千星很自然地同以往那樣切換成更親密的稱謂。
“是嗎。”風早巽微愣了一下,然後從順如流地接受千星的好意。這樣的場景曾經發生過許多次,教堂專供款的便當,是他們一個擔任着聖歌隊指揮,一個擔任着聖歌隊主唱的時光裡,最美味、也最快樂的分享品。
“從你口中得到這樣的評價,以眼下的情況來看,真是耐人尋味。”他思忖着,問道:“我可以知道,這是好的評價還是壞的評價嗎?”
“可以啊。”千星往嘴裡塞了一口米飯,請一位基//督徒吃教堂特供的稻米便當,就像在天堂祭拜觀/音像般,總有種異常荒謬的錯位感,但他接受得很坦然,沒對此展露絲毫質疑、排斥的目光,“隻是作為交換,巽要先說對我的評價哦。”
“快讓我聽一聽老朋友相逢時感人肺腑的發言。”
“呵呵。”風早巽忍不住笑了幾聲,說道:“正是這樣,不覺得我毛骨悚然,也不會因為我的與世不容而将我排斥,無私地接納我的古怪荒謬之處,你沒有變過。”
“我很高興,千星。”
他說:“我的的确确為此高興,并因與你重逢,而感受到了幸福。”
追溯起千星與風早巽最初的相遇,其實并非在教堂清晨的彌撒中,而在一個偏僻村落的小屋前。彼時梅雨細密,雨水綿延不斷地滴向陳舊木窗,窗沿邊上,已被雨浸濕發梢的風早巽卻努力踮着腳往窗外眺望,因不安和疲憊而憔悴的面孔濺落在地面的水窪中,猶如沉沒前不管不顧呼吸的溺死者。
陰霾的天空下,沉郁的風在死寂的雜樹林間嗚咽,男孩将臉蜷伏于窗邊,滴落在臉上的雨水擴散成搖曳的暗影,正一點點吞噬掉肌膚的光澤。長期奔逃流浪的經曆使男孩偶爾苦惱于追問痛苦賦予人的根源與意義,每到這時,他便會攀着清晨最先亮起的那扇窗戶,借以神賜的光輝,沉默地注視着荒涼又慘淡的世界。
有時風會拖來遠方斷斷續續的沉郁歌聲,它低唱着“走吧!走吧!到天國的教堂去吧!*”,舊日的黎明就又少去一人的見證;有時黃昏盤旋的烏鴉會落在枝頭窺視,凝望這間屋子及其主人逐漸溶解于黑暗的悲戚;有時燒焦的天花闆則會落下少許灰黑的粉末,他用指腹漫不經心抹開污濁的灰,仰視着手持十字架的觀音像,隻感到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與寂寞。
可唯獨那天,冗長的梅雨季毫無預兆地闖進一柄顔色鮮亮的紅傘。撐着紅傘的孩子一步一腳印地踩過泥濘山路,長雨靴輕快地揚起一串晶亮水花。雨水慢慢沖淡地面的小小腳印,風早巽聽見由遠及近的哼唱,仿若林間麋鹿輕盈的跳躍奔行。
風早巽知道自己最該做的事是關緊窗戶逃回房間裡去,不要讓任何陌生人察覺到身後那座古怪的觀音像。但現實卻是他甯可睜着被雨淋濕的眼睛,也要等到紅傘撥開雜樹林攔路的枝條,露出底下一張白得發光的生人面孔。
男孩又或是女孩?他不太确定。那張面容與供奉的觀音像有着異曲同工的柔和輪廓,眉目秀美,鼻梁纖巧,披肩長發如泛着銀光的綢緞,散發出養尊處優、生活優渥的氣息。
然滿地泥水并不能使對方皺一下眉頭,即使在這樣暗沉沉的陰雨天,傘面随便傾斜便能倒落一捧黑褐色的積水,将鞋帽衣物淋得濕黏黏,他仍沒有半點不耐,反将一個個小水窪當做跳格子遊戲,自顧自地玩得愉快。
“唉,終于見到人了!”蹦跳間,紅傘掀起,綿綿雨珠窸窣抖落。
雨中的孩子彎着同樣似鹿般純稚清澈的眼眸,語氣有種超乎想象的親切。這點稀少且使人感到生疏的善意,尋常地落進風早巽的耳朵裡,聽起來宛若海螺裡浪花的遙遠回響,海水微微激蕩,飛濺着天盡頭擴散的、熒熒閃爍的焰火。
名為“風早巽”的個體與社會這艘大船拖鈎得太久,他在海面茫茫然沉浮,錯把天花闆木格子焦黑的繁亂花紋當做人世之星空,顫抖着迷失在無人回應的遊蕩裡,直至地平線上燃起一束火光。
“斜坡往下走一百米,有間獨立屋子。應該是這裡了。”撐傘的孩子一步步朝他走來,嘴裡念念有詞,見風早巽怔怔地盯着他瞧,不由對他揮揮手,率直地問道:“啊,打擾了,請問這裡是風早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