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門在林一手中緩緩推開,吱呀聲響驚起梁間燕雀。屋内彌漫着淡淡藥香,與記憶中蘇青青慣用的茉莉香截然不同。他定在門檻處,目光撞上窗邊蜷縮的身影——曾經明媚如春水的少女,此刻裹着褪色的藕荷色披風,鬓發松垮地挽着,露出脖頸間幾道淡青色的藥痕。
銅火盆裡的炭塊突然爆開火星,蘇青青受驚般轉頭,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态的紅暈。林一這才看清她眼下濃重的青影,鎖骨在寬大的衣領下凸起嶙峋,分明是久病未愈的模樣。記憶如潮水翻湧,那些脫口而出的冷言冷語,刻意忽視的溫柔目光,此刻化作利刃,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你來做什麼?”蘇青青别過臉去,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宣紙。她試圖攏緊披風,卻因動作太大牽動傷口,疼得輕輕抽氣。林一喉間發緊,幾步上前想扶,卻在觸到她躲避的眼神時僵在半空。
案上的藥碗還冒着熱氣,幾縷藥渣沾在碗沿。而如今,他親手将這份情意碾碎,換成了苦澀的藥汁。“是我……”他咽下喉間腥甜,蹲下身與她平視,“是我害你病成這樣。”
蘇青青突然笑了,笑聲卻比哭還難聽:“狀元郎折煞我了。”她伸手去夠藥碗,手腕上露出新添的紅痕,像是掙紮時被繩索勒出的印記,“不過是風寒罷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林一猛地按住她的手,觸及一片冰涼,這才發現她指尖凍得發紫。
“你……”蘇青青的睫毛劇烈顫動,蒼白的唇瓣翕動着,眼中盛滿震驚與惶惑。她從未想過,那個對自己避如蛇蠍的狀元郎,竟會這般慌亂地出現在眼前。記憶裡他轉身離去的背影還曆曆在目,此刻卻見他單膝跪在榻邊,攥着自己的手往懷中塞。
蘇青青試圖抽回手,卻被握得更緊。林一将她的指尖放在唇邊哈氣,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易碎的琉璃:“是我讓你傷心了,你要打要罵都随你,隻求你……”他擡起頭,眼中蓄滿悔恨,“隻求你别再作踐自己的身子。”
“我從沒想過……”林一聲音發顫,喉嚨像是被摻了砂礫的麻繩狠狠勒住,“這些腌臜話竟能傳得如此厲害。”他突然想起前日路過市集,隐約聽見有人竊竊私語,談及狀元夫人時臉上那意味深長的笑容,當時他隻當是路人好奇,如今想來,字字句句都如淬毒的箭,直刺向蘇青青的心口。
蘇青青扯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臉,聲音悶在錦被裡,帶着破碎的嗚咽:“外面都說……說你早寫了休書,隻是礙于情面沒拿出來。還有人說……說我使了狐媚子手段,才賴在林家不走。”她的肩膀劇烈顫抖,錦被下的身形單薄得令人心驚。
他的眼眶瞬間泛紅,眼前浮現出無數個深夜,蘇青青獨自面對滿院冷寂,聽着院外傳來的閑言碎語,卻連個為自己辯駁的人都沒有。
“我從未想過要抛棄你!”林一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聲如擂鼓般劇烈,“那些疏遠不過是……”他突然哽住,那些因穿越身份帶來的不安、因官場紛擾而生的煩躁,此刻都成了最可笑的借口。他怎能讓自己的懦弱,變成紮在她身上的千刀萬剮?
蘇青青擡起頭,睫毛上還挂着淚珠,眼神裡卻閃過一絲恍惚的希冀:“可你從未對外人說過……”
林一緊緊将蘇青青摟在懷中,下巴抵着她發頂,聲音裡滿是懊悔與心疼:“是我的錯,是我疏忽了你。我總以為時間還多,卻忘了這世間的風言風語能殺人。”他伸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指尖撫過她眼下的青影,“我以為隻要自己心裡明白就好,卻不知那些冷漠,那些疏遠,早就在你心上劃下了一道道傷口。”
“春桃!”林一嗓音裡裹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見丫鬟跌跌撞撞跑來,一把抓住她手腕,“速去請城西王太醫!就說林府夫人病重,請他即刻趕來。春桃被他眼底血絲驚得一顫,轉身時卻又被喚住,“等等!再去廚房,讓他們熬碗溫補的桂圓紅棗粥,記得加兩片生姜驅寒!”
待春桃匆匆離去,林一轉身将散了滿地的繡樣拾起。那些被淚水暈染的并蒂蓮圖案刺得他眼眶發燙,小心疊好放進妝奁,又取過炭盆旁冷透的藥碗。青瓷碗底沉澱着深褐色藥渣,他對着燭火細細端詳,眉頭越擰越緊——這方子溫補不足、瀉氣有餘,難怪蘇青青越養越瘦。
“先喝些溫水潤潤喉。”他舀起銅壺裡的溫茶,扶起靠在床頭的蘇青青。指尖觸到她後頸凸起的骨節,心如刀絞,“等大夫看過,咱們就換個方子。明日我便去尋長白山的老山參,再讓人去江南采最新鮮的燕窩……”
蘇青青望着他忙前忙後的身影,忽然想起新婚時他也是這般溫柔。那時的他會陪自己吃飯,會在書房念詩給自己聽,可不知何時,那些情意都被碾碎。此刻見他蹲在炭盆前重新生火,火苗映得側臉忽明忽暗,她攥着被角的手微微發顫,最終還是輕輕喚了聲:“夫君……”
林一轉身時帶起一陣風,鬓角碎發淩亂,眼中卻滿是緊張:“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見她搖頭,又趕緊将剛溫好的粥端來,“多少吃些,你這般瘦下去,我……”他喉結滾動,聲音低下去,“我心疼。”
窗棂透進的晨光裡浮着細小塵埃,蘇青青對着銅鏡簪花,忽然瞥見鏡中多了道身影。林一倚在門框上,手中端着剛煎好的藥,目光落在她重新泛起血色的臉頰上,喉結動了動,終究隻是将藥碗輕輕擱在妝台:“趁熱喝。”
這些時日他确是盡心,每日天不亮便去藥廬監督煎藥,下朝後總要帶回江南進貢的蜜餞哄她服藥,可兩人之間總隔着層薄紗。蘇青青望着碗中翻湧的熱氣,想起昨夜高燒時,恍惚間抓住的那隻溫暖手掌,可天一亮,他又恢複成規規矩矩的模樣。
“多謝夫君費心。”餘光裡林一的手指在袖中蜷了蜷。自那日坦誠相對後,他再未踏入内室半步,即便為她試藥溫粥,也始終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仿佛生怕逾矩。
院外忽有孩童嬉笑傳來,是隔壁新嫁的娘子抱着稚子路過。蘇青青望着窗紙上晃動的人影,輕聲道:“聽聞狀元郎與夫人鹣鲽情深,倒不知是哪家的說書先生編排的佳話?”藥碗在妝台上磕出輕響,林一背在身後的手攥得發白,卻聽她又說:“隻是佳話再美,終究抵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