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閑暇的時光裡,有人相伴多少會不一般。蘇萬花總是和睦以待,笑眯眯的樣子和他一個人的時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看不出來高興與否。
日子波瀾不驚,來日方長,這樣的漫不經心,當時的小荀珽也并未與他深究,似乎攬上送信的活、跑一次腿,就為了嘗嘗鮮果,或者看看他的藥和兔子。
蘇澈雖待他親和有加,卻無心正邪、似乎更喜愛醫術本身一些。他習的是療傷,卻并不如同門那般慈愛心軟,聊得更多的是金戈鐵馬的場面,讓身邊不少人覺得,他終有一天要去到江湖的紛争裡。
他手中揮灑随心的針與筆,似乎從一開始便同荀珽背後懲奸除惡的劍不同調。
隻是,天下尚算太平,地處溫暖的花谷總是鮮花盛開,果品鮮蔬和萬花繁多的技藝一樣,總是引人神往,蘇澈在這安靜歲月裡笑得雙目閃閃的閑暇一瞥,已足夠讓人不去計較流年飛逝。
紅果香氣逼人,小道長抱着竹筐吃得兩眼放光,全然不知他在思考什麼,隻道:“師父說,明年便教我們新的劍法,研習幾年便可下山了,也不道以後會去往哪裡。”
“你想去哪裡?”萬花眯着眼睛問他。
“嗯,遵循師門,懲奸除惡。”荀珽年紀雖輕,卻答得铿锵有力,字字句句敲在春末夏初的暖風裡。
“這樣啊……”蘇澈從他無畏的面龐看到窗外的成片花海,低聲道,“我杏林門人避世隐居在此,即便出谷行醫也多是閑雲野鶴,明年今日不知身在何處。”
萬花嗓音婉轉說得滿不在乎,荀珽猶豫着放下小竹筐,目光追随着萬花起身,最後落到那案上的灰兔腿上。
“天下之大,奧妙無窮,或許過幾年你就不覺得我這兒的瓶罐與兔子稀奇了。”蘇澈點了點一動不動的灰兔毛揶揄他,“往後各自天南海北,能不能再遇上都是個未知數。”
興許是自幼遵道從禮,小荀珽素來是個處變不驚的乖孩子,俠之大者莫不是以寬心始、為國利民終,蘇澈眯起眼匆匆掠過他整潔如新的青白道袍,似乎能看到未來那潇灑倜傥的揮劍之姿。
“我……”荀珽站起來,猶豫後終朝他道,“以後入了江湖,我可以給你寫信嗎?”
“哦?你要寫什麼?”蘇澈邊解開兔子邊詫異,問完卻等不到他的回答,擡眼隻瞧見他為難的模樣,挑眉複笑道,“靜候佳音。”
“可是,你說不知去到何處,怎麼才能讓你收到呢?”荀珽才高興些又犯了難。
“花期有信,四月槐序,我每年回谷時候順道收一收便是。”萬花回他,提着兔子拎到他跟前,問,“今天它幫我試了極難配制的藥,是功臣一枚,該如何犒賞?”
“這……立個碑?”荀珽微微皺眉。
“唔,藥性已過,這就烤了吧。”蘇澈點點頭答非所問。
晚些時候,藥房邊上的屋舍便飄來烤兔的香味,而後青草地上多了個小土堆,前頭插了根串肉的竹簽。
據說蘇萬花吃了試驗用的兔子,吃就吃了還給埋了骨,聽到的人無不咋舌,師弟聽聞後直言太滲人,幹脆三個月都不給兔子用。
那年陽光斑駁,春末的暖意始終徘徊在不經意溜走的時光裡。
荀珽回華山一載不見人,再出現在青岩的時候花已謝,早前的小道長早已長高長開,眉眼越發深邃,笑容也清淺了些,身後背了嶄新的劍,發髻上扣着道冠,鬓角垂發與月白的道袍衣角都在風裡飄着,朝萬花遞上一封信卻不再是師父的求藥書函,上面認真從容地寫着“蘇澈”,字迹清隽一如遞信的人。
他給他的第一封信,是親自遞過的。
披着黑裳的萬花正在烹茶,接過信粗讀了那些文字不禁抿唇而笑。上書大者不過純陽人盡皆知的記事,小者乃是華山台階的又褪去了霜雪,正是一個劍技拔萃、刻苦修行之人應有的雜亂筆墨。
他提筆欲劃去封上的名,筆尖一頓卻是停住,而後十分随意地續寫了“槐序”二字遞給微怔的荀珽。
不知有意還是無心,蘇澈往後恰以槐序為字,再後來出谷醫人也如此自稱。他以此署名給荀珽回信,寫的都是些瑣屑的事和碎語,比荀珽的更為雜亂無章,一來一回時長不定,有見聞也偶談志向,比面談時更顯随意。
惟恐落花不可追,這年春末的兩次回函都十分及時。
蘇槐序信中直言,醫人療傷仿若執筆來将生死判,值得專注,也值得犯險,更值得為此踏遍山河。他的信箋淡墨偶爾夾雜些草藥味,曬在春末的陽光裡香氣萦繞,染得讀信人的袖口都是花谷的味道。
荀珽的信總是回得很快,懲奸除惡的志向始終,一如他令人贊歎的劍技越發得到師長賞識,同白梅一起夾在薄薄的紙頁裡遞送,抖落的花瓣也是華山飄翻的雪。
蘇槐序說,師弟養的兔子越發肥碩,寒冬臘月要是出了青岩可就活不成了,不如趁它們逃走前抓幾隻做成醬兔子。
荀珽回,這年的華山雪越發冷,興許出了什麼事,送信人的腳印踩得石階紅黑。
是年冬月,和道長的回函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封急報,擊碎了平和的盛唐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