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鎮襲來氣勢洶洶,唐廷尚一派歌舞升平,從急報傳來亦真亦假,到繁華破碎長安陷落,仙京作墳場前後不過短短半載。
天寶之亂由此始,仗一打便是很多年。
數年間局勢多變,賊寇往複大唐腹地以緻生靈塗炭,直到上元二年戰事稍歇,次年洛陽再複、回纥趁機作亂,死傷以萬計而劫掠不止。唐兵收複東京卻累都城遭劫,幾十日大火沖天,從昭覺寺至東都随處可見斷壁殘垣,嚴冬而百姓盡紙衣。
是日風雨飄搖,洛陽郊外臨時辟開的一塊空場人來人往,遠遠可見有玄色衣裙的姑娘們立在碎岩的風口指路,還有墨袍長發的青岩弟子按着傷者往裡送。
醫館角落坐了些江湖人士,有的一身門派行頭正是來自五湖四海,一場大戰後皆風塵仆仆且疲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稍事休息,有傷者被圍在角落小憩,有餘力的則幫着場中的萬花擡人。
早前下的雪遇着凍雨使得到處冰封,連日來垂危者不絕,這天送來的傷者死者更是倍增,不僅有戰事病号,更有求生無門的百姓,可醫館藥場資源有限,對餓殍凍骨根本無可奈何。
眼睜睜看着人送進來又擡出去,仿若唐廷口中的浩劫暫告,不過是換了東家荼毒臣民。年輕的醫師濃眉圓眼生得有些嫩,灰白着臉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茫然四顧,不經意間瞥見一個匆匆行來的身影,定睛一看那人已朝他擡手示意,他便喜不自勝迎上去:
“師兄……蘇師兄,是你麼?!”
來人褪下鬥笠,露出那張淡笑恬靜的面龐,彎眉杏眼如故,數年風霜下來倒不覺光景如梭。隻是他眉眼倦怠,勾起的微笑也轉瞬即逝,長發草草束在腦後已給打濕了大半,掃一眼場中亂象便心中有數,澀道:“師弟,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
什麼時候都不急不緩的嗓音,當屬蘇槐序莫屬,師弟聽着登時松了口氣,角落處聚集的門派中人也為之吸引、紛紛轉過來看。
“師兄快别說了,你來得剛好。”師弟朝一處招手,便有師妹上前安頓那些跟蘇槐序一道來的人,他接着一把将他拉進屋,道,“人手足不足,總還是這院内的事,别的就要麻煩許多。蘇師兄,快幫我一幫。”
蘇槐序見他眉間凝重,邊解了蓑衣邊道:“你說。”
“師兄,你先答應我再聽内容不成?”師弟背着他埋怨一聲,取過一把圖紙,四翻五翻抽出張遞過去。
蘇槐序拭淨手指接過來,草草一瞥也跟着眉心蹙起,而後輕碾紙頁上的血污指印,輕道:“你要和誰作對?”
此話既出帶了幾分戲谑,師弟縮了縮脖子,忙擺手:“别了,蘇師兄,作對什麼我可不敢,救人倒是在行。回纥趁機燒殺搶掠,朔方神策也有不少趁機搜刮。軍中多有束手不管的,看不過去的自然是起了沖突,阻止劫掠者反被群起教訓。這幾處标着的,都是打過的地方,我們曾去救過幾次人,再去便遇着人來攔。”
師弟絮絮叨叨後猛地一愣,旋即又道:“師兄你說得對,眼下要是插手,可不就是與傷者的對家過不去麼?但……不趁早搜救後焚化屍首,恐開了春有時疫。”
“京師可知此事?”蘇槐序面色難得凝重。
“那邊……正慶都城再複。”師弟攏袖再答,臉色很是難看。
蘇槐序沒有接話,手指一一按過那些筆尖标出的紅圈,搖頭歎息。
“叛軍大敗後處死了大幾萬人,虧得是冬天,否則老百姓往那些地方尋物扒衣,早就出問題了。”師弟揉揉眉心,年輕的臉上又多了點悲憫,“我們打算趁夜再去搜救一回,軍中眼雜,這場地無法多留他們,需要熟手盡快處理……”
“我知道了。”蘇槐序擡手打斷他,笑顔雅雅不似在意的模樣,輕聲又道,“各盡人事,餘聽天命。”
師弟還想說什麼,冷不防有人捶門,接着有人大聲叫他,說是早前的傷患病情加重了些。
蘇槐序朝他點頭,師弟回了外頭一嗓子,反朝他走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道:“師兄,花谷沒有收到信,我上個月才叫人去看過的。”
蘇槐序神色一滞,沒來得及說什麼,門外又有師妹來請人,似乎送來的新病号傷情更為緊急。
師弟比了個手勢讓他稍安勿躁,這才急匆匆開門出去。
随身的包袱還攥在手裡,冷風灌進來将他半濕的長發打出一弧水珠,萬花杵在洞開的門後立得孤影綽綽,五指一收洩露了些許惶然。
那年戰事來勢洶洶,蘇槐序是萬花最早出谷醫人的那一批,臨走前隻來得及給荀珽稍一封簡短回信。長安淪陷時他恰在河東道附近救援,接着随着谷中師兄弟輾轉大半山河,往後幾年均在遠離青岩的戰地奔走。
彼時荀珽年輕,最初時仍被一幹師兄們留在純陽宮,待戰火燒遍京畿道便也踏着他們的步子下了華山山道。下山的那一年蘇槐序還未歸,荀珽提筆去函匆匆道别,也果真如他早前所說的一般,在幾載江湖戰火裡始終沒有再遇到蘇萬花。
縱然各自在江湖漂泊,信仍是有寫,在亂世紛争裡成了唯一的聯絡方式。
亂象阻斷之時橫空跨世寄托所願——是為鴻箋。
蘇槐序離開萬花後歸期不定,卻總緊趕慢趕湊在四月前後回谷,從師弟手裡接過一沓箋,其中大部分都來自荀珽,封上頭工工整整寫着他的姓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