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湖村與外界僅隔了一座山半個谷,全靠九曲十八彎的山道阻隔,成了柳暗花明之地,翻過山再走上商於古道,就能到達最近的安鎮,前後順暢花不了三五天。
安鎮山多水少耕地稀疏,因離“秦楚咽喉”的商洛道很近,盡管經曆過零星戰火,眼下仍有不少人居住。
這日剛巧市集,人來人往多半都聚在鎮上,春日的熱鬧攪得杏花如不寒之雨,飄得天空雪白點點。
午後來了一隊車馬,騎馬領隊的是個英姿飒爽、有錢人家的姑娘,和那些仆從随侍甚至車夫一樣都配了束腰大劍。一行人對市集絲毫不感興趣,浩浩蕩蕩碾過鎮裡不寬的通路,卷了半車花瓣直奔楊大人的宅院。
鎮上人都知道,楊大人不在此地做官且公務繁忙,在鎮外置辦了處不大不小的清靜地方,平時留人掃得窗明幾淨也難得來住,前兩日剛從京畿趕回來,今天就遇貴客來訪。
有人認得這是藏劍山莊的商隊,且由山莊裡的弟子親自互送,說不定運的是值錢的貨品。
還有人僅僅對楊大人感興趣,楊大人在升鬥小民眼裡俨然算個高官,他的客人一定不是俗人,興許排場不凡。
市集過半,人們本就要回程的回程,回家的回家,于是商隊一行後面跟了些願意多走兩步路看新鮮瞧熱鬧的,一齊擠過昏鴉老樹的樹蔭,停在溪水潺潺的庭院旁。
為首的黃衣姑娘沒有下馬,扭頭朝車裡說了些什麼,車簾一掀一落,放下兩個人,車隊就如來時一般滾滾而去。
楊宅門口隻立了個管家老翁,連多個候着的下人都沒有,放下來的訪客衣着簡樸,遠遠看着不過兩個布衣,湊來看熱鬧的幾個村民覺得無趣,陸陸續續散了。
管家等人等久了,肩頭已飄了落葉,見二人站在台階下不動,便客客氣氣地走下去行禮:“兩位,楊大人久候多時了。”
“叨擾了。”荀子卿忙回禮,後朝身邊一動不動杵着的萬花輕道,“阿澈?”
蘇槐序還裹着從車裡順來的薄毯,半夢半醒一臉陰郁,被荀子卿扯了下袖角,這才勉強彎了彎嘴角,松松搭了下手指。
兩人雖衣着不顯,但無論相貌還是舉手投足皆非市井之流,管家心中有數,當即領着兩人穿過門庭回廊。一路上植了松柏矮樹,冷清得見不到半個人影,又行了十來步繞過中庭後的門隔,方才有侍女托了盤子出屋,慌慌張張地差點與他們撞上。
老翁還沒開口,屋裡便傳來咳嗽聲,聲音不大且斷斷續續,夾帶着點喑啞雜音,讓人聽了就覺得裡頭的人咳疾已久、病得不輕。
侍女忙道了歉退下,管家的目光掠過盤子上的空藥碗立刻皺了眉,趕着進去禀報。
“阿澈,你若心有不快,一會兒見了楊大人,我來說話罷?”荀子卿同他一塊兒往裡走,和匆匆入内的老翁隔了一段距離,這才從旁提議。
蘇槐序難得下山,即便是葉蕪菁那塞滿軟墊的大車照樣睡不好,好不容易眯着一會兒就被叫醒,滿臉都堆着不高興,聽他這麼說方才臉色稍緩,歎了口氣搖頭輕道:“你離他遠點。”
雖為枕邊人,荀子卿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大起床氣,不禁愣了愣:“很難對付麼?”
蘇槐序凝了脾氣的雙眼看了他數下,隻道:“要小心。”
“好。”荀子卿笑答,無奈地想起“危險重重”的筷子。
蘇槐序伸手覆面,聽見裡面的人邊咳嗽邊道“請進”,使勁揉了揉臉,恢複了大半漫不經心,這才扔了薄毯掀簾進去:“楊大人别來無恙?”
一居兩廳陳設簡單,無非書卷多了些,堆在一側的矮幾上十分顯眼。正對竹簾的垂幔掀了大半,有人側卧在琴桌後的榻上,青衣玉簪形容悒悒,握着竹簡的手指瘦而蒼白,還沒說一句話,便又握拳送到嘴邊一陣咳嗽,秀氣的羽玉眉緊緊蹙起,唇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随着咳嗽消磨殆盡。
老翁搖着頭悄悄退出去,一時間屋内隻餘病人的咳喘。
蘇槐序耐心地等對方消停,這才微笑着重複了一遍:“楊大人别來無恙?”
榻上的主人聽他明知故問也不惱,張開本應含着秋波的暗暗眼眸,撐着坐起來:“蘇大夫好、荀道長好,請坐。”
荀子卿從進門開始就在觀察四周,一時忘了禮數客套,聽見他叫自己忙心不在焉地拱手。
蘇槐序極快地瞥了眼身邊人,目光一斂又落到主人搖搖欲墜的身上:“坐就不必了,楊清彥,咱們不如開門見山,早點說完你也好早點歇息。”
楊清彥隻得苦笑,擺下竹簡勉力坐端正:“蘇大夫說怎麼辦,便怎麼辦。”
蘇槐序從袖子裡摸出那片金片,指頭一動就朝他臉飛過去。
荀子卿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到,卻見屋舍主人面對突然襲擊眼睛都不眨,按在琴上的指頭微微撥了一聲響,弦音泛起的刹那飛速的金片就受到阻力停在眼睫前寸許、再倏地落到他掌心。
以音錘意,以意律音,看似病秧子的楊清彥,擡手間連紗幔都不曾驚動嗎,相知琴曲使得相當娴熟。
荀子卿松了口氣,古怪地看了眼眉眼含笑的蘇槐序,幹脆踱了兩步候到一邊去。
蘇槐序笑容不減,背着手沖對方直截了當道:“楊清彥,是誰讓你逼我下山的?”
“蘇大夫言重,您的解毒藥方需用一味璧閨藥花,其中上等的碧玺正是這安鎮後山産出,故勞您親自跑一趟。”楊清彥不急不慢向他解釋,伸出手指虛虛點了一處方向,似乎隔着院牆不僅有嵌在山裡的礦點,還有重重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