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礦底如此這般,有勞道長替我解惑。”
蘇漓着一身白紗冠帽長衫,笑意淡淡放下杯盞,用毫無意外的口吻附和對座的荀子卿。
長歌差人邀了荀道長前來一叙,不料為郡裡發來的急報文牒所絆,匆匆回來赴約時長亭從晴空萬裡成了陰雨飄搖。别緻的九曲回廊早已灰蒙蒙一片,背着劍的荀子卿仍在亭中坐得紋絲不動,擺了一桌子的點心小食沒有動過的迹象,聽見人來,隻平靜地轉身點了點頭,仿佛絲毫不介意主人遲到。
蘇漓來不及換下一身官服,忙差人将桌子挪到了楊府書閣二樓。
書閣倚桃園而建,用圍牆圈了一方天地,獨棟辟出了臨窗賞景之所,兩面花枝掩映,檐牙飛翠依仗流瀑叮咚,無不是主人的達觀風雅。
這裡平日除了書童整理冊目外鮮有人來,關了書閣院門便是幽靜之所。然今日有人卻更為冷清,荀子卿堅持不動筷,望着窗外的潺潺細雨有一搭沒一搭回蘇漓的話,一闆一眼像是彙報,将一場春日小酌冷成了寂寥聽風。
“蘇大人可還有别的事?”荀子卿等不到蘇漓再說話,望着窗外的雨簾忽然出聲。
“雨下大了,不妨再坐一會兒?”蘇漓倒不急,慢悠悠喝着梅花新釀,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打量荀子卿側面淡然疏離的神色,冷不丁道:
“荀道長不必拘束,若有空便可與我叙叙閑話。我與蘇澈兄弟一場,還是頭一回見他留心誰,自然對閣下十分欽佩。”
不同于面對蘇槐序時的劍拔弩張,長歌收了銳氣,難得謙和溫雅,隻是狡黠地咬重了“頭一回”,故作閑适地看杯底的淺粉倒影。
荀子卿微微一怔,收回快要冰凍的目光,探究似地掃一眼他的神色:“蘇大人的欽佩……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道長為何明知故問?”蘇漓端起杯子掩了那抹不易察覺的微笑,輕咳一聲,“蘇澈因為荀道長叛我家門,時隔多年,都讓我曆曆在目啊。”
“叛?”
蘇漓那張與蘇槐序相似的臉,教人看一眼就起不了防備之心,何況說出的話四平八穩不像有詐,荀子卿錯愕間茫然地望向他,“他不是得了允許去青岩學醫的?”
“哦?他還說什麼?”
“他……”荀子卿又愣住,垂下眼眸,聲音沒了底氣,“在家中賦閑幾年、疏于學問,而後協商離家、去了萬花谷。”
“協商?哈哈哈……”蘇漓忍不住笑出聲,撂下杯子,目光一沉便顯銳利、直勾勾看向對座,“哪有什麼協商的餘地?士族院生想着去浪迹江湖,沒有一個門第會允許。”
聽着蘇漓陡然轉冷的嗓音,荀子卿面上稍白,盯着面前斟滿未飲的杯中酒沉默不語。
“蘇澈那年進香回家就提出要去江湖曆練,他才十歲,尚未束發、不曾正身明理,就說這種瘋話,自然觸怒父兄長輩。最後全須全尾踏出去,已經是萬幸了。”蘇漓歎一聲,半是無奈半是怒其不争,撚起一個将熟的青梅慢悠悠剝皮。
長歌舉止文雅,手指輕撚慢而娴熟,一個小動作便是佩玉組绶的士族姿态,不難想象年少時常為刻闆家規約束。荀子卿緩緩擡起眼眸,眸底陰沉沉的看他動作,蘇槐序那幾乎刻在心裡的年輕面龐忽然憑空浮現、同蘇漓闆着的臉略有重疊。
但隻有一瞬,蘇槐序帶着暖笑的容顔便與蘇漓的嚴謹完全對立開來。
旁人隻道官宦親眷自小享樂,卻不知個中苦楚。即便這樣,那時候的蘇槐序還是那個敢于喝退權貴、又朝年幼的小道童伸出帕子微笑的小公子。
春雷滾滾而至,恰如翻滾的情愫。
荀子卿望着蘇漓道:“他後來是如何說服的?”
“沒有說服的可能。”
蘇漓頭也不擡,慢悠悠剝完梅子、放進一個小瓷盆并不打算吃,而後擦了擦手,将那頂白紗羽冠摘了、端端正正擺在桌上,再開口則柔和了許多:
“那時候的蘇澈年紀還小,還會喚我‘三哥哥’,兄弟姐妹裡,他做什麼事都規規矩矩做,不出錯、不熱心,對咱們客氣友善,安安分分去完成世家子弟有朝一日博得高官厚祿、為國盡忠的任務,隻是極偶爾發表下大逆不道的看法、讓兄長數落幾句。誰知道那次出去中了什麼邪,回來就跪在那裡央求去江湖遊曆,功名家族什麼都不要了,我還是第一次看他這麼倔。”
長歌說完,看了眼對座的“邪”,不禁露出了然的微笑。
荀子卿神色一凜,不由自主挺直脊背坐得端正,目光在桌上的杯盤碗盞上毫無目的地流連,略緊張地琢磨着蘇漓的話,還因那聲稱呼微微愣神。
他們明明是最親近的人,然他們曾聊天南地北海闊天空,也曾事無巨細分享旅途見聞,卻甚少談及自身。萬花對進青岩之前的事一筆帶過,而他也未曾言及這幾年戰亂的苦楚。
一個不問另一個便不答,是信任也是生疏,讓一句兄弟間的稱呼頭一回聽來竟酸溜溜地陌生。
現在蘇漓開了話匣,似不經意提了舊年瑣事,卻如風起于青萍之末,在平靜的湖面上撥動一絲漣漪、蕩出驚濤駭浪。
長歌看出他的不自在,噙着一絲笑繼續道:
“背棄宗門、任意妄為,還是平時最省心的孩子,此舉和叛離沒什麼不同。蘇澈因為此事挨過不知多少次戒尺,父親氣急了把家法都搬了出來,幸好給堂兄叔伯勸下去,隻賞了頓藤闆後抄書。後來便罰他跪宗祠——不吃不喝的,跪到第五天跪不住了,臉色慘白地伏在地上也不求饒,還是我偷偷去給他送的水。”
荀子卿怔怔地擡頭,不敢置信地看着蘇漓:“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