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不大,嗡嗡地震在眉心,似落在地上的一聲春雷,驚落了一天一地的雨。
荀子卿瞳孔微收,好一會兒都沒能說話,直到看他發絲淌水才抿唇推開他,反退了一步道:“蘇漓說的……都是真的?”
蘇槐序一把沒接住人,隻接住他閃爍的目光,明知故問:“哪些?”
“你為了離開家,就……”荀子卿說不下去,匆匆去爐邊倒茶,而後望着杯裡騰起的熱霧,有些恍惚地遞給他,“前後四年,都是那麼過的?”
蘇槐序瞧見他面上閃過一絲蒼白之色,擰了擰發梢的水珠,笑着接杯子,順将他空着的手也握住:“一開始哪有人當真?前頭兩三年,提一次被訓一次罷了。後來大家都急了,這才開始受罰。戒尺這種東西重在威懾不在刑罰,不疼的。”
萬花說得滿不在乎,杏眼飽含戲谑笑意,像是在說别人的故事。荀子卿啞口無言,隻将他冰涼的手反焐在掌心,沉默着看他喝茶。
熱水下肚多少有了暖意,外頭的雨倒不見收。蘇槐序望一眼天色,褪下濕漉漉的罩衫丢去烘幹,邊拉他同坐:“身為士族之子,從三四歲始,說話、做事、念書、騎射,乃至飲茶用膳,無不有門規戒律。破曉卯時至夜闌亥時,均得克己複禮。那時候我遇見你,看到你們身在江湖自在喜樂,别提多羨慕。誰知道,才出家門就有點後悔了。”
“後悔?”荀子卿五指一緊,來不及藏起語氣裡的緊張。
蘇槐序眯着眼笑開:“是啊,我入谷那時候正巧孫師兄當值,端來的都是藥粥藥膳,我一口都吃不下。他生氣了,我就隻能吃清湯寡水,直到柏師弟入門都沒改過來。”
“你……”荀子卿狐疑地掃了眼他帶笑的眼眸,有點繃不住,抽了抽嘴角,“阿澈,莫要糊弄我。”
“哪有糊弄你?那時候你我都是孩子,覺得好就去做,沒有那麼多心思。”蘇槐序斂了笑,忽而惆怅地歎息,“我倒甯願自己早點有什麼心思,也不會等到遊曆江湖好幾年才……”
荀子卿聽他說一半卡殼,又一陣不安,慣于平淡的臉上難得局促。
蘇槐序從他顫抖的睫毛下瞅到些許慌張,立刻搖頭打消細說的念頭:“那時候我在西蜀,聽聞家中父兄的消息,後來回谷就收到你的信。想來我平時疏忽,隻知貪戀春秋、白白消磨時光,許多事沒和你交代。等空了與你好好說,成嗎?子卿也是,得空也同我說說罷?”
荀子卿從未聽過他提起家族父兄,好奇之餘仍是點了點頭:“好,你要聽什麼?”
蘇槐序握着他的手,緩緩地舉到他跟前:“子卿,你好好回憶一下,你的手具體是怎麼傷到的?”
昏暗的雨幕裡劃過一道光弧,天際由遠及近、當頭炸開的一聲驚雷,仿若猝不及防的嘶吼、震耳欲聾。
荀子卿本能地跳起來,聽着他聞言軟語竟像遇着洪水猛獸,一下退開兩步遠。蘇槐序捉住他的手腕,隔着一段距離就這麼牽着不放,驚詫地看着他的反應。
荀子卿多時處變不驚,此刻白着臉同他面面相觑,顯然也有些意外,一時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雷又響了一聲,蘇槐序反應過來,恐他是記起戰時硝煙,忙道:“子卿别急,想不起來也沒有關系。”
手腕被握着生疼,荀子卿緩過一口氣,避開他探究的目光:“我曾說過,是混亂中受的傷,不知原委。”
蘇槐序點點頭,左思右想仍是不解:“子卿,我來得晚,隻聽蘇漓說我從前的事。之前他還有說過什麼嗎?你今天怎的如此緊張?”
“隻說了礦裡的情形,并無其他。”荀子卿緩緩道。
“真的?”蘇槐序懷疑地将他上下打量,最後盯住他企圖回避的雙眸,想從眼底看出點波瀾,“什麼事都可往後再說,隻一件,蘇漓的事萬萬不能沾,千萬不要被他拖累,知道麼?”
荀子卿細細咀嚼他話裡的意味,微微皺眉:“他是你兄長,為人君子,應不會真的害你。”
“正因為他曾是兄長,才不能掉以輕心。”蘇槐序緩緩将他扯過來抱進懷裡,點着他的鼻尖警告,“他的君子昭昭隻對家國天下,遇着事坑自己人沒商量,務必不要信他。”
荀子卿按上他肩頭,似按上一團冷霧,隻垂下眼睫低語:“你身上很涼。”
“知道了嗎?”蘇槐序撚起他的下巴,以額頭相觸,無比認真地重複。
荀子卿被迫看向他,無奈道:“阿澈,蘇漓他方才并無要求我什麼事,你也聽到,我沒有答應他什……”話沒說完,辯解的話就被堵了回去。
【河蟹】
荀子卿說不上很清醒,不過神智回來□□,涼風一過就瑟地蹙眉,本能偎着蘇槐序溫暖的軀殼,埋着臉動也不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