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卿一個激靈,接過信的手不經意顫了顫:“我、我新取的字。”
蘇槐序恰在河東道,是第一個收到他如此落款的人,也是第一次認他作“子卿”,潑墨揮毫将它寫在封上,讓傅秋雨當了順風信使。
傅秋雨是新奇極了,不為字号如何,隻因荀師弟神情寡淡的面龐刹那欣喜、綻出無比舒暢的笑顔,那雙沉潭靜水的眼眸原來是能玉露含春的,逐字逐句看去,要将紙頁都看出漣漪。
而寄信的不是别人,是平日總被病患或同門圍着、傅秋雨根本搭不上話的大夫蘇槐序。
“奇怪……”傅秋雨感慨着擡頭四顧,“這裡的樹居然開花了。”
荀子卿未曾聽到傅師兄的揶揄,展開書函始便完全浸在其中。看蘇槐序一本正經拉東扯西,又裝作诙諧地說他的劍法比自己的太素九針不遑多讓。他跟着他的筆墨心情起伏,末了卻怅然若失地歎息一聲、緩緩地将信收起。
人世萬千愁怨皆始于情,傅秋雨不去管他們認識多久多深,隻輕咳一聲道:“你有信收便知足,我師父這一年都不曾聯絡過我,不知道哪裡去了。”
聽他語氣萬般無奈,荀子卿定了定神色,道:“小師叔能力出衆,定是被派了要緊的事。”
“他啊,不要緊的事,也想不到我身上。不過他帶着星野不來前線,我還算放心。”傅秋雨自顧自歎了一聲,落寞地低喃,“這回願他好好教罷。”
荀子卿一時語塞,想起在純陽宮就疏于教習的楚師叔,竟不知要怎麼安慰師兄。
楚潇劍術練成很早,隻是從來沒想過要收徒弟,是十幾歲時從洛陽回華山,傅秋雨自己跟來、非要拜他的。
傅秋雨其實和楚潇差不多年紀,佩服楚潇那樣輕盈靈動又有魄力的劍術,不介意拜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這少年還是個不靠譜的,文章學課做一半,劍術好得不得了,切磋打架愛下山玩,一年有半載不在門派。
荀子卿才入門,就經常看到傅師兄替楚潇掃他的那份雪,甚至包攬了楚潇在華山的生活瑣碎。一連數年,傅秋雨都晨昏定省、勤于功課,楚潇的劍技他也認真學,學了不到五成。
楚潇悟性好,自己都不知道劍路的原委,何況教人?他經常抱歉地告訴傅秋雨,有些招沒有為什麼,就這麼使。
時間久了,傅秋雨都會念,練劍沒有為什麼。
會就是會,不會可能永遠都不會了。
門人竊竊私語,傅秋雨怕不是被楚潇外表糊弄,才委屈了這麼多年。
傅師兄嘴溜性子軟,這麼多年從未打心裡抱怨過什麼,待楚潇真的像師父一樣尊敬,甚至撿了個徒弟回來給他帶。
也許楚師叔十幾年良心發現,盡管佐星野的資質看上去不怎麼樣,他居然也安心教了一年。
一年後戰亂生,楚潇被師門摁在後方不準生亂,而傅師兄上了前線。
傅秋雨的惋惜隻生了一瞬便煙消雲散,他是來接人走的,準确地說是暗度陳倉,和荀子卿有說有笑從半山下來,真的像“探親”似的,隻等着幾天後趁叛軍來時混上補給線的馬車。
他們沒等到馬車,卻等來了叛軍正面進攻的戰鼓。
前面數不清的騷擾讓唐軍掉以輕心,待看清來的不是五百騎兵而是五萬主力,前鋒已難以抵擋、潰不成軍。
而後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還有宦官手下借機以訛傳訛、繼而引發恐慌的流言蔓延。一時間天昏地暗,踩踏、哀嚎響徹河陽,六十萬屯兵上下解體i、不戰而潰,圍城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
再也沒有趁亂逃走的必要,隻因到處是潰散逃走的兵士。
他們丢盔棄甲、遺棄辎重,又因叛軍的追趕在所過城鎮到處剽掠,紛紛敗歸本鎮。留下的江湖中人大都被沖散,有的來不及回門、從此杳無音信,有的戰死叛軍刀下,沿途壘起無數辎重與骸骨。
郭帥以朔方軍斷河陽橋保衛東都,李昀城在兵荒馬亂中得令,糾集官兵義士穩了陣腳,迫相鄰藩鎮的兵馬指揮使重整其軍。
傅秋雨雖劍技不佳,卻始終與荀子卿在一塊兒。兩人不知與多少叛軍和趁火起亂的逃兵交過手,殺出飛沙走石的重圍,又與李昀城彙合。待全軍筋疲力盡退守回城,他們早已渾身滾過灰,衣衫血迹斑駁看不出本來顔色。傅秋雨更是在殿後時被斷裂的車轅割傷了腳踝,暫時行走不能。
累日暴雨,十日方定。他們歇息不到一天,便有先前失聯的兩三個純陽弟子尋來,說有同門和兵士、還有不認識的門派中人被困在山間。
元氣大傷的唐軍暫無力搜尋,荀子卿休整半日便與同門一塊兒去查探,留了傅秋雨在城裡養傷。
出事的地方離城不遠,叛軍再厲害也不敢沖城,山間也隻是一個平緩峽谷,按理隻要稍加援助便能脫困。
荀子卿到了才知,這煙霧缭繞的峽谷是萬萬不能踏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