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你冷靜點。”荀子卿瞧出他不對勁卻不明緣由,借着光亮看他的瞳孔暗得又發紅,忽覺心驚肉跳,“師兄,你莫非中毒了?!”
傅秋雨被這麼一問好像明白了什麼,雙眼圓睜了一會兒,旋即一聲嗤笑,面色迅速頹敗下去。
荀子卿按下他的肩頭:“我立刻帶你去藩鎮找醫隊,他們一定有辦法。”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傅秋雨喃喃低語,頭搖了又搖,忽然梗着脖子猙獰地盯住他,“我不如你們,不如你們有這般那般的好。我這樣的,我、這樣的——治好了又如何?!”
月光忽暗,他歪着臉質問得聲嘶喑啞,既是自暴自棄,亦是宣洩憤恨。
荀子卿一時怔住,直到自他猙獰的眼底看出殺意,卻因靠得太近根本來不及作防。見傅秋雨刹那揮劍,他便給他忽然使出的九轉推遠,幾乎迎面吃了他一記兇狠的劍氣。
傅秋雨的劍和人一樣溫和不争,切磋比試那麼多年多半點到為止,從未有過這種迅捷和力道。若不是先前罩的氣勁護體,荀子卿隻怕當場斃命。縱然擋下大部分傷害,他仍結結實實撞在斷牆上,一時五髒悶痛、視線發黑,下意識閃到邊上又凝神坐忘,按至胸口薄薄的劍痕,鮮血便一點點從内衫沁至外裳。
傅秋雨卻未乘勝追擊,荀子卿忙調息從斷牆後探出,卻見傅師兄縱身撲向暗巷的另一頭。
“抓住他!不能讓他再傷人!”那邊聚集了趕來的人,皆持兵器要圍剿這個瘋了的道長。
荀子卿暗道不妙,站起身補一個口訣便追:“……傅師兄!别去!”
傅秋雨人未至,便催動劍氣生成八方劍域、将巷口堵死。來荒村的避難的多半非傷即弱,幾個江湖人見這呼嘯而來的招式驚懼後退,站在最前方的忙運功抵禦,卻給随之而來的劍刺穿了心口。
守衛中毒尚癫狂有力,未曾想習武多年之人中毒竟如斯恐怖。
荀子卿慢了一步,眼睜睜看着傅秋雨批發散亂、雙目赤紅,用幾乎是平時數倍威力的劍招将那幾人一一擊殺,而後抽出劍來甩出一道血珠、灑紅了半壁矮牆,踩着一地碎屍扭頭朝他咆哮出了低吼。
荀子卿咬牙,擡指試劍念出口訣。
他不是傅秋雨——眼前這個滿心怨恨緻雙手染血、随意屠戮的道長,已經不是傅師兄。
除魔之劍,指其方則克,削鐵如泥,殘月斷魂。眼看傅秋雨轉身便走,荀子卿便想先阻他腳步,凝半息劍訣于劍招招之中,揮劍指出劍氣,花落暮蕭殺既往,直沖傅秋雨的背心。
中毒至深的傅秋雨果然身手敏捷,即便劍招勢如破竹,他也晃身躲開。隻是劍氣太過磅礴,他腳上有傷來不及收,半身挨了一下立刻痛苦地跪倒。
癫狂之人果然勇武卻防禦薄弱,荀子卿趁勢上前,挽了個劍花将他定死。
月光徹底黯下去,巷口又多了腳步聲,聞聲而至的竟是個同門師妹,見到慘狀,吓得一聲驚叫。
傅秋雨猛地盯住他,似乎潛意識下了殺光一切的決心。他掙紮着胡亂運行筋脈,誤打誤撞落了個鎮山河,不偏不倚解了荀子卿定身的劍招,得了自由的刹那立刻朝那孩子刺過去。
荀子卿當即調轉劍尖破他氣場,探過半身挑開他的招,撈到人時早失了重心,堪堪避開傅秋雨的劍便一塊兒跌在地上。
他本就負傷,且招後無暇調息。傅秋雨卻不知疼痛與疲倦,不等他從眩暈中回神,便先一步打掉了他的劍,手腕一轉再次襲來。
他們離得太近,荀子卿擋住師妹并不打算讓開,來不及閃避之下,幾乎本能地伸手、五指一收生生握住了他的劍。
三尺青峰貼掌而過,劃出一道鮮紅的血印,停在了他脖子前。
同門師妹最多不過十四五歲,從地上爬起來,抱上他另一側的手臂吓得臉色青白,焦急地喚:“……師兄,松手啊師兄。”
荀子卿與傅秋雨隔劍對望,神色決然:“傅師兄,她還小,放過她。”
傅秋雨身上亦是傷痕累累,鮮血順着劍身淌下,與荀師弟掌心的血一起滴落、染透灰土。他聽了他的話似乎明白了一些,猶豫着沒有抽劍,眼底卻仍是混沌,隻待了片刻,毅然擡起另一隻手劈過去。
荀子卿的手尚有知覺卻損了經脈暫時抽不出,瞥一眼落到遠處的佩劍,忽然動了左手向後探。
純陽弟子自幼習劍,佩劍規矩且從不離身。即便不是慣用手,他反手一握也精準地探到了師妹背後的劍柄,抽劍帶出一弧寒光,偏過傅秋雨蓄力十足的手掌、一劍沒入他的胸腹。
傅秋雨一掌打在他肩頭,直将他拍進了巷尾的草垛,自己卻為練習用的、不起眼的鐵劍貫穿,低頭将劍拔出,痛苦地哀嚎一聲再次跪倒在地。
又有稀薄的月光從雲層穿出,被甩開的師妹回過神,驚見這種場面,愣了會兒才哆嗦着去扶荀子卿:“師、師兄你怎麼樣?”
荀子卿卻一把拍開、順将人推遠,冰冷道:“等什麼?走!還有人都走!”
即便有人留下,見狀也早就撤了。師妹焦急四顧,又給他冷言相逼,鬥膽奔過去撿起傅秋雨跟前的佩劍,深深看了眼荀子卿:“師兄我去别處求援!你撐住!”
荀子卿眉頭都未皺一下,垂着受傷的手掌陷在草垛裡,聽她快步逃離,隻擡手擦了擦唇邊不停湧出的血液,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傅秋雨。
傅秋雨失了氣海命門,大口喘着氣,也大口吐着血,雙眼血紅轉黑,跪着跪着便倒在地上,迅速地流失生命,也迅速衰敗,一頭亂發漸漸成了灰色。
他趴在地上伸着手,急促地呼着氣,掙紮了會兒最後望向荀子卿的方向,眼睛在月光下亮亮地泛着銀灰的光,雙唇翕動像是說着什麼。
隻是他們隔着幾步距離,卻誰也無法挪動。荀子卿看不清也聽不見,用盡力氣目不轉睛看着他。
傅秋雨掙紮着,終于沒了動靜。
月明,荒村滿地殷紅觸目驚心,到處飄着血腥。
戰亂數年,他未曾料有這麼一天,在戰事末了,會有這般潰敗的局面,會手刃親近的同門師兄——那個曾經愛打趣、寬容又溫和的傅秋雨,小師叔唯一的弟子。
荀子卿内外傷兼并,眼前發黑,渾身疼卻疼不過心扉,看着傅秋雨的屍首,想師兄若醒了,隻怕第一個無法接受這般的自己。
隻是他再不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