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頻頻環顧院落、面色白得像紙,單衣早就被雨澆透,雨水順着散落的額發不停地淌下,渾身都透着一股肅殺的冷氣,握着劍站了會兒,又問:“沒有人來?”
“沒有啊。”柏文松如實回答,看他如此心下覺得不妙,忙催促道,“荀道長,你别站在這裡了,快進去避一避啊。”
荀子卿耳畔仍有雜響,定了定神發覺自己或許從頭到尾看到的都是假的,這才收了劍、渾身狼狽地進屋。
柏文松已麻利地扶起倒地的架子,将食盒擱在案上,又在窗邊生了火盆,招呼他道:“荀道長,這天熱又澆冷雨,萬一病了,給師兄知道了不得殺了我。”
荀子卿抱歉地擱了劍,在旁一言不發地坐下,望着火盆越燒越旺的碳,又道:“你可曾見什麼人……上來過竹林?”
“我什麼人也沒瞧見啊。”柏文松再三保證,遞給他考熱的幹布巾,又指了指案幾,“也怪我,這安神甜湯送得遲了。晚膳還要一會兒,荀道長獨自在此處怪孤單的,不妨去膳堂用?哦,對了,師兄還囑咐沐浴更衣。這雷天雨大的,熱水送上來也費勁,不如去浴房好生洗一洗?”
他喋喋不休囑咐,荀子卿聽罷隻微微颔首,仍是坐着不動。
柏文松犯了難,與他搭話不全是建議,也是為了轉移下注意力。但荀道長似乎陷在某處不願動,還憂心曾有人來。他不懂此症要如何緩解,隻得琢磨着上一遍清心靜氣,歎息着幫忙收拾屋子。
他逐一拾起地上的器物,枯坐着的荀子卿忽然出聲,“柏師弟,你蘇師兄交代了許多事,你可忙得過來?”
柏文松苦笑:“自然忙不過來,忽然要封茶莊什麼的……師兄多心,也太急了點。”
見他搖頭直歎,荀子卿若有所思,繼而抱歉道:“我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荀道長見外,誰還沒個頭疼腦熱的時候?”柏文松安慰他,接着又為難道,“可惜院子要改日再修了,這一堆事……”
竹屋除了方才打鬥時亂了些,倒也沒損壞多少。荀子卿聽罷,即刻讓他去忙,不過一些細碎,他可自行收拾好。
柏文松不放心,可今天的确忙得脫不開身,第二日還要去胡家醫館替蘇師兄。荀道長面色好了很多,也瞧不出哪裡不對,且保證過一會兒就去茶莊吃飯。他便囑咐他記得熄火通風,這才披了鬥笠匆匆去了。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竹屋剩下荀子卿獨自一人時又陰冷下來。透過支開的窗,可見才搬來的蓮花缸被雨水摧殘得奄奄一息,倒是那一排繡球毫無懼色地怒放。
道長緩緩擦着濕發,梳理剛剛發生的事有些混亂,理不清頭緒幹脆起身收拾方才的狼藉。他從地上捧起跌落摔開的木盒,發梢未幹的雨便毫不留情地滴在信箋上。
墨迹暈開,染糊了舊年的字。
他忙将紙頁一張張擺到火盆邊烘,轉身再去撿散落的衣衫,展開疊平,那老人印上的血手印赫然在目。幹涸的痕黏在薄紗上,一點一點都是痛苦的悲鳴。
“我不想拖累他們……就把我當一個沒用的物什,燒了埋了也好……”
雷聲隆隆不斷,他盯着眼前的血,想起她抓着他的衣擺說的話,每一句都像是紮進心裡的鏽針。
方才,他将幻影當成柏師弟、将柏師弟當成賊人。他能恢複劍技,卻不能随心施展。在他們治病救人、忙中生亂的節骨眼上,他居然毀了院子還要傷人。
倘若這不是拖累,那什麼才算?
老婆婆的話在耳畔複響,他攥緊衣衫,在趕不走的幻影與響聲間久久駐足。待回首,狂風不知何時将烘烤的信件卷起、無情地投入火中。
荀子卿怔了怔,丢開衣裳想要伸手搶,火焰在此時竄出來、灼燙了他的指頭。他本能一收,望着火焰生生頓住。
他決心陪伴他共度餘生,倘若是以這種境地繼續,到底是對是錯?斷了這些舊年的念想,無用之物被一并焚去……
隻一刹那,火舌舔了那些往日信箋,竄起熊熊火焰。
他就這麼眼睜睜看着,看它們一張接着一張被吞沒,最後化成了灰燼。些許餘燼揚到屋内、飄出窗外,再給暴雨打得消散無蹤。
噼啪聲混着雷響,時不時有耀目電光,火焰明了又暗,烏雲不散,混沌得令人分不清日夜。
荀子卿一動不動看着,目光哀而茫然,末了木然轉身又去收地上的東西,指尖所過都是冰涼的死物,并無舊歲花開時的蹤迹。
木盒倒剩了幾張信箋,他記起那些是不知如何落筆、幾乎空白的問候信,不料也給藏至今日,遂撚起來再次過目,轉身又一件件投到火裡。
最後,隻剩了一張躺在絨布的底層,他拿起卻發現不是信,而是一張花箋——壓了槐花花紋,寫了寥寥兩句:
誰言不可見,青鳥明我心。
這是蘇槐序壓在最底、期望他閑來翻閱時能看到的。
見字如面,伊人所念,回首是何人提燈來見?
荀子卿霎時驚醒過來,黑暗裡的異響如同被灌了一聲轟鳴而消失大半,眼前忽然清明,電光裡是跳動的火焰正吞噬層疊信紙。
“子卿,你怎麼樣?”
竹屋虛掩的門被猛然推開,萬花臨時換了身便裝,素衣墨裳、長發匆匆紮在頸側,居然就這麼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