繃緊的神弦松泛了一些,蘇槐序便睡過去,斷斷續續陷入光怪陸離的夢境。夢大半是破碎的,到了後半截才趨于平和,接着便是那根本沒有存在過的雪和訣别,而後聲影疊轉,最後在燃燒的斷壁殘垣裡終止。
他猛然張開眼,對上一雙清澈如泉的眸子,淺淺的眼瞳似落了天幕的星、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子卿……”
蘇槐序眨了眨眼,石室穹頂白潔泛光,眼前人的注視卻給他一個沉靜無暇的夜,讓夢裡的火刹那熄滅了。
荀子卿見他醒來,探上他睡不安穩而滲汗的額頭,明顯松了口氣:“你好些了麼?”
萬花伸手想去觸碰,恍然一動才覺出枕在他腿上,寒室冰涼,唯有他懷裡擁了一處暖。周遭霧蒙蒙的腐朽氣味迫得人喘不過氣,可他周身撐了氣場氣勁,就這麼隔出一塊淨土。
他勾唇,指頭頓了頓點上他的鼻尖:“不躲我了?”
荀子卿搖頭,捉住他冰涼的手,遲疑着問:“你不氣我了?”
“氣,才這麼點工夫,你就能進這裡來。”蘇槐序沉下嗓音。
荀子卿垂眸,輕聲道:“我也不曾想會有這般變化。”
蘇槐序仍冷着臉,眼眸卻忍不住笑開:“你親一親我,我就不氣了。”
荀子卿怔了怔,反應過來即刻松了懷抱:“既然醒了,便起來罷。”
蘇槐序一聲輕歎,叩了叩眉心緩緩撐坐起來,覺得這一覺似乎睡了很久,或隻短短一瞬,明明湊不齊片段,卻連呼吸都染了明顯的心酸。
“我睡了多久?”
“約莫一個時辰。”荀子卿動了動發麻的手腳,将疊好的外衫交予,瞅着他憔悴的面龐,擔憂道,“一時半會兒出不去,你還好麼?”
蘇槐序接過來,眼周似乎還在疼:“你也知道出不去?我不來,你打算怎麼辦?”
荀子卿語塞,先前推佐星野出門是有萬般果斷,此刻對着萬花的灼灼目光,決計沒了再動機關的念頭,隻疑惑道:“你如何知曉這裡有機關暗器?”
蘇槐序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從袖子裡抽出那本話本,遞過去道:“有人巴不得事無巨細交代清楚,好一雪前恥。”
餘杭豐饒之地的生意往來全為藏劍山莊所有,無論田地、商賈、産業,都攥在葉家手裡,幾乎沒有荒地能藏下東西。伍辭淵的話本多數寫的廢話,還添添改改安排塗鴉。難怪當時全鎮嘲笑且無人信他,誰也不曾想,茶莊後的徑山如此别有洞天。
此事牽扯垂涎山莊産業的别地商會,幾方人馬此刻劍拔弩張,還有個不知真實底細的樂師。茶莊的他們本置身事外,此刻卷進來不說,還直接進了密道。
這石門機關從外根本打不開,伍辭淵想着葉家勢大力足,說不定能找到火器像攻城那般強破進來。誰知他才領萬花前來認路,就遇上機關從内開了。
荀子卿翻開那本薄本,聽他簡單講這幾日發生的事,越發覺得手裡的紙頁無不盛滿荒誕,卻在犄角旮旯裡吐真。
蘇槐序說罷,末了歎:“至于那書生為何知曉機關,我想他當年便是從這門出去的。其餘他不肯說,回頭定要審一審。”
萬花步下台階,在池邊轉了圈,最後繞到那具人骨旁。
伍辭淵對有機關心知肚明,張口就說是要人命的東西,可見他當年為了出來費了不少功夫,或許還沾了别人的命。
他躬身觀望一番,而後仔細戴了手套将他破碎的骨頭挑來看,邊道:“門外有葉家的侍衛跟着,你那師侄安全,隻是這出口要另尋一處了。”
荀子卿知道他在外安排妥當,已然放心。
蘇槐序将遺骨一根根放到石階上,薄唇輕啟,不無遺憾道:“原本螳螂捕蟬,當隻黃雀便可撈到手,現在卻要費這番功夫。”
“佐師侄心系這裡的物什,恐落入賊人之手才追查至竹屋,你莫要怪他。”荀子卿道。
蘇槐序撚了骨頭的手頓了頓,而後聽他又道:
“依我之見,那位‘駱姑娘’苦尋無果,也想坐享其成。幸而我早來一步,否則竹屋那些刺客,星野對付不來,還平白丢了門。”
佐星野尚年輕,未經亂世裡的诓騙和交火雙方的互詐設局,雖套出了情報、先找到機關,卻險些将入口送給對方。若他來遲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不料萬花聽他替他開脫,扭過頭來,難得遞過十分埋怨的眼色:“你還說。東西再貴重,哪有人重要?我留你在竹屋,是讓你涉險的麼?”
荀子卿詫異:“你……不想讓我守住那入口?”
“若非那小鬼頭翻,誰知這處是入口?”蘇槐序眉頭緊蹙,“何況我也不要什麼寶物,找它作什麼?”
“那你為何……”
“自然是保你安全。”
兩人交談亦是交心,此番不禁相顧無言。荀子卿垂手而立,張了張口卻搖頭作罷。
蘇槐序松了神色,先出聲道:“早前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給我下毒,是想試試我的反應。事出突然又距離近,我當是非比尋常的毒物,便下意識驅毒入旁的經絡,為此經脈錯亂、瘋了一天,你可記得?”
荀子卿立刻想起那日他的反常,心有餘悸:“自然記得。”
“此毒未殘留分毫,我雖覺異常也不能立刻分辨,後來慢慢回憶起,似乎嗅到一絲甘草梅子的甜味。那日我始終念着‘蘑菇’,那這毒十之八九是緻幻緻昏的迷藥。中便中了,驅毒入脈才是錯招。”蘇槐序重提舊事,頗為惋惜。
“既是試你反應,那人便是想用它?”
荀子卿捉住了重點,想起上竹林前遇到的迷霧,霎時了然。這不僅用了,還趁霧鋪了茶莊,早前他昏沉也并非多心。
蘇槐序颔首:“我萬花心法克毒,何況這種毒都不算的東西。他們實力有懸殊,不敢正面來犯,才需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