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後洞窟裡發生了劇烈坍塌,也許是書生冒冒失失一路撞,居然就撞破了罕見又脆弱的雲母岩層。流沙湧出淹沒茶莊入口,陰陽道場被分割兩半,滑車隻剩一根鐵索。
梁父辛辛苦苦修的路毀了大半,擺的陣分崩離析,他靠着地圖想再探,終究沒能如願。幹脆心一橫,修了屋鋪了路,還設了羅盤将入口徹底堵死,如此一來誰都不會再發現這裡。
隻是伍辭淵把它寫成了話本,還分發各處。等梁父回過神,已有不少人津津樂道山中寶,自己水靈的小女兒竟也為這書生所蠱惑。
梁絲桐正值芳齡,對父親的愛好一知半解,對山中密道毫不知情,常在茶莊小住,也因此與書生往來頻繁。
梁父心一橫棒打鴛鴦,梁家也使出種種解數阻書生再入徑山尋寶,甚至打折了他的腿腳。
伍辭淵從此一蹶不振,梁絲桐也賭氣不再見梁父。
她最後一次見父親是花轎上門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命她嫁與千裡之外的邊陲郎君。
梁絲桐風光遠嫁,卻食不知味,到達目的地翻開随嫁的衣物箱子,才找到一封藏在箱底的信。厚厚一塌,全是梁父書寫的涕淚縱橫的往事。
過了沒兩年便有戰事起,梁家賣了家業,舉家搬遷逃離是非地,從此再也沒在臨近郡縣露過臉。
一晃十年,梁絲桐卻回來了。她化名“駱姑娘”混進茶莊,打從一開始就是奔着茶莊裡的密道與徑山寶藏回到這裡,隻因這些都曾是梁父的心血。
梁絲桐掃視衆人,陳述地面無愧色,末了恨恨道:“茶莊入口是家父所封、問誰都沒有用。我後來尋訪家人的落腳處,卻發現他們早為賊人所害……”
她忽然哽住,冷下情緒,生硬道:“家父留信托付,我定當取回。”
伍辭淵聽眼前人冷言冷語、絲毫沒有留戀之情,且關于自身的說辭竟是這般原委。他越聽越難過,震驚之餘又解不開穴道,直接暈在了座椅上,惹得行知手忙腳亂給他掐人中。
“她來茶莊多日,最早并無出格舉動。”荀子卿立在邊上,忽然補了一句,說完看了眼神情悠然的蘇槐序,顯然後者經常去中庭挑釁說些有的沒的更為奇怪些。
蘇槐序仍眯眼笑得暢快,扇着扇子,緩緩道:“咱們是擂台救的她,你說她認不認識黑市?想來荀道長在竹屋見到的‘柏師弟’也是她的易容幻術。她探入口、襲竹屋,慫恿佐小道長幫其找尋,又在你們師叔侄叩開機關門時突襲。可惜她沒有根基,武功太差根本不是你們對手。不妨查查她的武功來路。”
他雖朝着荀子卿說,扇子一合卻指了梁絲桐的方位。
說的話未免太過刺耳,梁姑娘面色灰白,握緊雙拳杵了許久,猛然轉向蘇槐序,道:“不用查了,我是機緣巧合在梅妃‘百相齋’學過。武藝學晚了不可能再長進,但易容化妝之術,想必這位道長領教過。”
“哦,淩雪閣?”葉蕪菁雙眼一亮,抓住了熟悉的名字,“内外閣數度分裂又整合。梅妃死了以後,有部分被收編……你被收編到哪兒了?”
梁絲桐别過臉,還是輕聲承認了:“小女不才,現為朝中大公奉茶。本因武功平平早被棄用,後有任務到餘杭找徑山之寶,有這天賜良機,我便自告奮勇前來。”
萬花越聽越覺得不對,但凡沾了這組織的,無不是行蹤詭谲、情報通達。其中人各有各的本事,無論擅長哪樣都很緻命。
他琢磨着“大公”二字眉尖一蹙,打斷她道:“這麼說,你已是北軍的刺客?”
梁絲桐目光一偏,再看蘇槐序又是透冷:“我雖與北軍一路,也借黑市擺擂混入茶莊。可我尋我的,他們得他們的,各取所需互不相幹。”
蘇槐序佯裝未見,隻幽幽歎了口氣:“師伯早一步進過洞窟,探了個清清楚楚,最後還原路返回。那些‘寶’也不過如此。”
萬花說着,又拿出那個匣子,這一回大方遞給她:“你父親要你找的便是這個?”
梁絲桐警惕地看他:“是,家父信中說,這個匣子是山中至寶。”
“拿去。”蘇槐序又往前遞了遞。
梁絲桐不敢置信地接過來,猶豫再三才顫抖雙手摸索着抽卻抽闆。等她看清匣内物,竟面露驚駭、撐大眸子,如此一動不動盯了許久,忽然手指一松将物件落在地下。
葉蕪菁和縣丞伸長脖子去看,隻見黯然失色的钗環簪花散落一地,顯然不是什麼貴重物。
荀子卿瞧了瞧這些尋常女兒家物品,再看了眼呆立的梁絲桐,竟有些明白過來:“梁姑娘,這可是你的所有物?”
梁絲桐聞言,僵硬地點了點頭:“這、這是我……及笄的發簪和幾朵絹花……”
道長恍然,看着失魂落魄的梁絲桐,輕輕歎息道:
“原來老先生的至寶,是他的女兒。”
不是珍奇鳥獸,不是昂貴兵刃,更不是珠玉寶石,所謂瓊英乃是如花似玉的小女兒。為保其安全,甚至不惜将她遠嫁邊陲,到遇襲身死也未能再見一面。
梁絲桐恍惚若夢,雙手扔作抱住匣子的姿勢,站着站着躺下一顆清淚。
“梁父送你遠嫁、予你信函,可不是要你歸來找這些。”蘇槐序冷不防從旁出聲,“眼下你們殺人縱火,你可逃不了幹系。”
梁絲桐被這些字句戳着疼,咬牙切齒地擦幹淚,轉臉看他:“我夫君早亡,我又遭賊人擄掠,若非義士搭救、輾轉入梅妃處,早已身首異處。百相齋散後,宮中之人死的死、逃的逃,留在那裡的便給分歸北軍。我武功平平,如何能逃?蘇槐序,你當我願意待在那處麼?還不是拜你所賜!”
她說着眼神閃爍,仿若刀劍架在萬花的脖子上。
“哦?”蘇萬花輕挑眉眼,竟繞了半指長發,用輕松的口吻問,“如何拜我所賜?”
梁絲桐見他如此态度,怒極反笑,冷道:“你怕不是忘了?忘了沙鎮,也忘了塢城?忘了你怎麼害死那些人的嗎?你為醫不仁、戕害無辜,我夫君駱青也是為你所害。我是武功微末殺不了你,但若我助他們得了這徑山财富,你說會如何?”
“阿彌陀佛。”行知難掩心中駭然,宣了個清亮的佛号。
“等等……”荀子卿聞所未聞,忙推了推蘇槐序的肩頭,茫然道,“什麼鎮?阿澈?!”
蘇槐序見他焦急,也收斂了戲谑神色,扣上他的手腕示意他稍安勿躁,接着反倒去看梁絲桐攥緊的雙手。
“梁姑娘,你腕上戴的連環銀镯一粗一細,是塢城匠人打造時缺材料所緻。我在擂台見到時還有些不信這般巧,偏偏你說你姓‘駱’。”
“什麼……”梁絲桐怔了怔。
蘇萬花目不轉睛盯着她的手腕處看了又看,雙眸似纏了萬般輕煙攏了全部情緒,緩緩對上她遲疑又忿恨的視線:
“這對镯子,是駱校尉托我帶給信使、轉交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