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忻踏着春日的煦暖,一路漫步。漫步可謂名副其實的慢步,碰到街頭唱小曲的停下來聽聽,檔子裡玩雜耍的湊過去瞧個究竟,甚至連個造型新穎些的碗糕,簡忻也得欣賞片刻。如此吃吃玩玩,磨蹭了一個下午,這才來到一座三層高的綠檐雕花紅樓前。
此時春光盡藏,華燈初上。樓前十幾個大紅燈籠順序排開,照得牌匾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聆鳳台。
簡忻自衣中掏出一隻懷表,掃一眼差十分六點,時間拿捏一如既往的準确。左手一撩長衫衣擺,右手揮袖漫不經心的拂去點點春泥,擡腿邁過台階,幾個動作行雲流水,叫人感慨風度氣質這東西真是與生自來。
屋内便有茶童接引,接過簡忻蓋了聆鳳台貴賓戳記的名帖,說道:“大爺預定的座位在慧華廳,由小的引路,大爺留神腳下。“
簡忻算是梨園界的常客,當地夠檔次的戲園子那是跟自己家後院一樣輕車熟路。而聆鳳台的規模卻遠遠超過簡忻涉足的任何一家戲院。單是三層戲樓的規模,除非皇帝禦批赦造,誰有這個膽量把屋檐建得和皇帝家的前院牆一樣高呢?可見聆鳳台和皇家瓜葛不淺。
繞過前廳的隔斷,拐過一個回廊,茶童引着簡忻落座。慧華廳位于一二樓之間的夾層,正對着舞台。裡面僅擺着四,五套桌椅,後設軟榻,兩邊立着屏風,算是變相的包間,視野音效不錯。
當然還有好的,舞台正對的一層包間擺設更加豪華,一水紅木軟榻,旁邊擺着茶水糕點。幾個身着高品官服的人或坐或趟,慢條斯理的讨論南方膠着的戰事。其中一人的聲音簡忻很是耳熟,細看原是曾到津衛巡視過的建極殿大學士于敏寬。
片刻功夫,茶童端上擦臉的毛巾和茶水杯具,這時候簡忻已将周圍環境、複雜的出口通廊位置了然于胸了。
簡忻的眼睛從小就異常的毒。同一時間,别人看一他看十。看得多,腦子轉得快,攻防時取巧的招式也多。結果就是在武林世家的師兄弟正經切磋中戰績平平,而在外面的野戰實踐中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因為赢的不甚光彩,衆多仇家天天堵在家門口要求同簡忻公平一戰。身為武林名宿的簡老爺子不堪其辱,一氣之下把簡忻送到老友門下,撂下句狠話,不打敗掌門休想回家。
變相的禁足懲罰下,簡忻老實了半年。半年後百爪撓心的他申請和掌門單挑。掌門威望冠絕津衛,武功獨步司隸,勝負毫無懸念,簡忻輸了。至于簡忻如何在短短三個月後謎一樣打敗堪稱武林宗師的伏戎門掌門,解放了自己,中間情由頗為曲折。事後掌門諱莫如深,隻道:“這孩子巧捷萬端,山野之地容不下他,由他去吧。”
簡忻因此聲名鵲起,卻不回家,在江湖遊曆了幾年,熱衷于滅山頭尋高手比武切磋的豪俠生活。本來家學淵源底子好,加上心眼活絡肯琢磨,闖蕩了些時日眼界漸開,武功進境一日千裡,江湖上也漸漸有了名氣。
簡老爺見兒子成天介外邊飄着不是個事,連連修書最後不惜詐死叫兒子回家。為了約束簡忻的性子,簡家拖關系在當地縣衙謀了份刑按的差事。沒想到簡忻對自己的捕快生涯甚是滿意,靠着昔日江湖的經驗人脈和自己的腦瓜眼光,連破數宗大案,受過兩次朝廷通表嘉獎,一路晉升為津衛的從四品提刑按察使司副使。
不過簡忻清楚,破格提拔并非他政績出色。“通達明理”才是從人海中脫穎而出的晉升法寶。
經過幾年時間的曆練,簡忻幹成了人精:出名拔尖的事盡量少做,辛苦追來的案情線索可以不動聲色讓給同僚結案,落個人見稱道的好人緣;最為敬業的是他幹到哪都和上司連心同氣,神奇的保持着和上司一樣且水準不俗的興趣愛好。
比如第一位上司喜好風雅之事,簡忻便惡補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也多有涉獵。日積月累,他文學素養沒提高到吟詩作對出口成章的水平,卻歪打正着練就一手好字。逢年過節,簡忻寫成對聯挂在大堂上,格外給知縣大人長臉。平日裡,簡忻陪上司喝點小酒,下下棋,聽聽琴曲,還常去古玩鋪子鑒賞字畫和小玩意,深得上司喜愛。一年後,簡忻獲上司賜字“敏之”,并外升錫泾衛使。
第二任上司巡撫大人酷愛骨牌博戲,簡忻隔三差五組織個牌局,找幾個願意送錢的鄉紳商賈,計算運籌之中把牌局處理的有驚無險,老總充分體驗了時輸時赢的的心理沖浪後,最終眉開眼笑賺個缽滿盆滿。這樣半年不到簡忻順理成章補了從五品章京的缺。
新任的頂頭上司喜歡聽戲,簡忻也把戲園子當成了家。在戲曲音樂方面,簡忻天分極高,聽名角唱上幾遍不僅能模仿唱腔,連做派也學的惟妙惟肖。總督大人本來表演欲超強,見到簡忻這樣的人才如魚得水,一有空閑就抓着他唱幾本才子佳人方才過瘾。隻是總督大人色迷迷的目光下,一聲聲“娘子”叫得簡忻心肝抽搐,愁腸百轉的一邊唱一邊計劃是不是該找個江湖朋友把這老變态滅了口。幸好總督大人沒有進一步行動,保住老命的同時也帶給簡忻需要的晉升。
一晃又是三年,簡忻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遊刃有餘。同僚信服,上司待見,連拍馬屁都渾然天成雍容高雅,比起鮮衣怒馬的江湖生活别有一番樂趣追求。
簡忻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預期一場好戲即将開場,心底竟隐隐泛起幾分雀躍。
好戲的确要開場了。
琴師已經入座,正依依呀呀的校音調試。一片嘈雜中,簡忻聽到屋頂傳出微微的響動,似乎瓦片摩擦的聲音。若不是簡忻有異常人的五感,這聲音幾乎無從分辨。簡忻擡頭端詳片刻,起身走出包廂,來到二層把角的休息偏廳。
因為接近開場,供客人小憩的偏廳空無一人。簡忻從懷中取出兩枚銅錢前後疊起,插入門邊縫隙。這樣外面的人除非拆了門軸或者識破他的機關,否則門是無法打開的。
簡忻徑直走過偏廳,耳貼外牆聽了一會,這才打開窗戶,傍晚的寒氣撲面而來,衣衫波紋似的抖動起來。簡忻迅速把衣角塞入腰帶,探頭向外看了看。正如自己先前的判斷,外窗位置和街道垂直,窗對面是一棟稍矮的配樓,既可以隐蔽行藏,又能搭手借力。
于是深吸一口氣,閃身鑽出窗戶,像壁虎一樣順牆爬上數丈。到了外擴飛檐的地方,簡忻向上的勢頭已竭,雙腳一蹬,身體斜飛起來,卻貼伏到旁邊稍矮的配樓檐脊,兩手再一按,人飛折回來,穩穩踏上聆鳳台的屋頂。
屋頂寒風凜凜,月光清冷如水,簡忻長身玉立,衣衫鼓動,頗有谪仙臨世的風采。
“這風真他娘的硬。”簡忻摸了摸被吹得發僵的臉,顯出凡人原形。估摸着位置,簡忻移到屋頂某處,鼻子用力吸吸,尋着新鮮而清淡的油氈氣味,揭開瓦片。果然,瓦片下保溫防水的油氈已經被割去一塊,透過空隙,正下方高官們一顆顆肥碩的腦袋曆曆在目。
簡忻還原好瓦片,眼睛又轉悠了幾圈,順着樓邊的一棵巨柏無聲滑至地面,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院外是條偏僻的胡同。胡同深處聚着三個平民打扮的人。過了一會,一個更夫背着幫子,縮肩插手走上來,四人交換一個眼神後,湊到一起小聲交談。
“裡面有誰?”
“叫出名的隻有兩個,靖成王兆恕和于敏寬這條狗賊。大魚太少,今天幹不幹?”
“幹,好容易等到這次機會。姓于的津衛跑掉一次,這次非把他腦漿轟出來,給阿天兄弟報仇。”更夫放下幫子,從臃腫的棉衣裡小心掏出幾個布包,分給同伴。
“幹什麼啊?有什麼好事大家一起樂呵樂呵。”簡忻背着手,鬼魂似的晃到幾人跟前。
在數人驚疑、羞惱、沉思各不相同的表情投影下,簡忻慢條斯理的打着招呼:
“林先生别來無恙?津衛一别我還以為後會無期呢,想不到京城又撞到了。”
被稱做林先生的更夫點點頭,不無諷刺的說,“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哪。”說着下意識直起身體,先前猥瑣的身形瞬時變得挺拔偉岸。
林東興左手邊的同伴也是見過簡忻的,隻是見了簡忻比見鬼的感覺好不到哪去,臉色刷的白了一層。情知今日不能善了,白臉同志幹脆把心一橫,擡手急速往懷中摸去。林東興連忙伸臂将他一檔,“不要動手。”
與此同時,銀光閃現,血箭飙出。
林東興一手按住胳膊上的切口,鮮血仍舊順着指縫涔涔溢出。被喝止的同伴右手停在半空,面色灰白,咽喉上的刺痛和死裡逃生的驚懼讓他一時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