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的笑聲戛然而止,勒緊缰繩,轉頭仔細打量着看似無力擡手的傷号,“聽說你一招削掉紅教神使的手指頭,可是真的?”
車夫原本不信的。
現在,他信了五分。
芩兒的小手輕輕壓住陳浥塵的胳膊,曼聲道:“不要動手。簡大哥不在,我來應付他。”
陳浥塵和車夫同時愕然,簡忻不在,小姑娘要幹什麼?
關鍵時刻,不在的簡忻又到底在哪呢?
簡忻一身嶄新的素白衣衫,悠閑的坐在金砺閣的主事房中品茶。水霧缭繞氤氲,俊美的容顔更增添了幾分世外谪仙般的朦胧和神秘。
金培思端着茶碗,帶着疏離的禮節性微笑,揣摩着不速之客的來意。
簡忻的毒眼借着喝茶的功夫早把主人琢磨了幾番通透。
主人四十多歲,深目高鼻,三绺長髯輕拂着胸前的淺褐布衫。布衫下擺露出一截白色棉襪,腳上着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服飾看似普通,可高檔的夾絲面料、袖口前襟巧奪天工的暗紋刺繡以及名店名家的特供鞋子,無不彰顯着主人充溢全身的低調奢華。
“金閣主在商政兩界叱咤風雲,在下傾慕已久。這次冒昧前來,也算是因公行私、機緣巧合吧。”簡忻道。
“哪裡哪裡,鄙人一介布衣,何德何能敢當此叱咤二字,更比不得簡大人官場高就,蔭庇子孫啊。不知簡大人遠道而來有何見教?”
金培思說話很有特點,語音低沉,短促。言語雖然卑微,語氣卻是風骨内斂,不着絲毫谄媚之相。
果然是個人物。
簡忻笑道:“金閣主,見教二字我同樣當不起啊。不瞞閣主,我在津衛海務司時常看到閣主的報關文書。出海的商船,除了洋人,便以閣主的規模為大,當真是運通八方,福澤四海。這次公務來京,偶然接到金砺閣的政憲邀谏,便忍不住生了登門拜訪的心思,得償一睹商政兩界風雲人物的心願。”
“簡大人過獎,鄙人受之有愧啊。”
金培思也是場面上混的人物,心知肚明“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道理,正待引出對方的真實意圖,忽聽叩門之聲。
“進來吧,順福。”
老相識大掌櫃滿臉堆笑,捧着一個小巧的木盒,朝簡忻見了禮,恭謹的站到一邊。
“東西打好了嗎?”金培思問。
“打好了,打好了。”掌櫃像是表功似的疊聲應道,打開盒蓋,裡面赫然擺置着一副馬刺,朝簡忻媚笑道:“還合爺的意嗎?”
簡忻取出馬刺,瞧了片刻,再湊到窗前,翻來覆去細細察視。銅柄上的花紋繁複優美,放到西夷,也算是足可炫耀身份的奢侈品了。
簡忻微微一笑,看來一番往返奔波回報相當豐厚。
“金砺閣不愧是京城第一家,技藝堪稱鬼斧神工!”簡忻由衷的贊歎:“金閣主,能否引請鍛造的師傅前來一見,我要當面酬謝。”
口氣是詢問的,語意卻不容置疑。除了應允,金培思發現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尤其知道對方掌管着自己海外業務的命脈之後,這讓他隐隐産生一種被逐步拉入陷阱的危機感。
掌櫃看了眼金培思,躊躇的說:“老謝又聾又啞,平時食宿均在作坊之内,從不肯出門見人的……”
簡忻插口道:“無妨。他若不願出門,我便登門拜訪。正巧我對冶煉鍛造的工藝有些疑問,順便讨教一二。金閣主,不會擔心洩露你們的機密吧?”
金培思笑道:“簡大人說笑了。若不嫌棄環境惡劣,便由鄙人引領大人參觀。”說着起身擡手道,“這邊請。”
簡忻随着金培思步入後院作坊。院落進深頗大,繞過幾道高牆後,騰騰煙霧自丈許高的石爐風孔沖天而起,四個工人奮力抽拉着風箱。地面布滿縱橫交錯的壕溝和方塘,那是炒制熟鐵的場所。院側一溜茅棚,七、八個工人揮舞着大錘,鍛打着通紅的鐵塊。敲擊的聲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掌櫃一馬當先,趕開忙碌的工人,又命人挪開堆疊的稻草和木棍,高效率的清理出一條幹淨通道。
沿着通道,似乎沒有金培思的引導,簡忻也能輕易找到老謝。
老謝中等個頭,張着大嘴傻愣愣望着好似另一個世界的來客,握着鐵砧的手僵硬的伸在半空。
簡忻取出馬刺,緩慢清晰的說道:“謝師傅的技藝天下無雙。”又取出一張銀票,“這是給你的酬謝。”
老謝的眼睛立刻亮了,哼哼哈哈的鞠躬緻謝。
簡忻又問,“謝師傅哪裡人?家中還有親人嗎?”
老謝一臉茫然,掌櫃在旁邊比比劃劃的兼做翻譯,結果急出一身熱汗,老謝仍然一百個不明白。
簡忻對老謝頗感興趣,不管對方毫無交談的興緻和反饋,依舊孜孜不倦聊着家常。
掌櫃和金培思面面相觑,搞不懂簡忻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前堂的門童忽然急匆匆奔進後院,對金培思小聲道:“大理寺左寺丞李大人求見。”
金培思略一思索,有些為難的道:“簡大人,李大人正在前堂等候,鄙人……”
簡忻大度的說:“金閣主不必為難,有事盡管先行。我還要請教謝師傅幾個問題,不敢叨擾各位,順福掌櫃也請自便吧。”
金培思拱手道:“半路失陪已屬不敬,哪能再讓簡大人獨伫陋室。順福,代我一盡地主之誼,上面下面多照應着點,别讓粗重物件傷了大人。”說罷行禮告退。
簡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老狐狸,想派人監視我,藏着什麼秘密怕人發現啊。待金培思走遠,才從懷中取出一枚食指長短的金屬棒,特意送到老謝眼前,緩緩道:“請教謝師傅,可曾見過此物?”
“這是鑰匙吧。”掌櫃脫口道。
“掌櫃好見識,正是七錯連心鎖的鑰匙”簡忻撫摸着金屬柱面看似無序的凹凸齒紋,意味深長的說道:“七錯連心鎖非比尋常,由天下第一鎖匠金鎖王打造。一年前鎖匙制成之時,金鎖王便銷毀了鑄模,聲稱此套鎖具凝聚畢生心血,連本人亦無複制的可能。天下僅此一鎖一匙,再無一匙開得此鎖,再無一鎖容得此匙。沒想到那金鎖王妄自誇下海口,前幾日竟被我發現了鑰匙的孿生兄弟,而原配的鑰匙麼……”
餘光捕捉到老謝瞬間隐現的驚疑,簡忻的笑容越發燦爛:“原配鑰匙好端端的趟在慎海司的密庫裡,重重看守和嚴密的提取制度下,幾乎可以排除鑰匙從密庫帶出的可能性。那麼兩月内,鑰匙僅有半日外調時間。這短短半日,什麼工藝可以迅速制作出如此繁複的模具?”
簡忻目光一轉,撇開聽得津津有味的掌櫃,停留在老謝迷蒙的皺臉上,“謝師傅經驗豐富,能否為我指點迷津?”
掌櫃歎了口氣,這主對牛彈琴,算是白問了。
果然,老謝搖搖頭,擺擺手,一如既往的表示不解。
簡忻又慢慢重複了幾遍,直等到老謝失去耐心,重新沖打起手頭的活計,終于放棄了努力,和掌櫃怅然離去。
行至前堂辭别掌櫃,一如計劃安排,金培思仍然被李遷龍困在主事房内。簡忻估摸着時間,快速脫離掌櫃視線,按照記憶中的方位,繞到後院,悄無聲息躍進院牆。
院内除了幾個重要崗位,幾乎無人走動,簡忻明白李遷龍已經成功幫他清場——轉移的工人多半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在前堂接受調查。這是他們事先的約定,以主事房窗前的手勢為号,李遷龍遣走衆人以便簡忻搜查證據。
但是見到老謝後,簡忻改變了主意,從袖中摸出一方絲帕,撕成兩半纏到鞋上。
簡忻倒背着手,施施然進入老謝所在的棚屋,老謝佝偻的背影似乎從未改變過位置。
“有人查到你了,你快走吧。”簡忻模仿金培思的聲音說道。
簡忻可以模仿梨園中任何一個名角的唱腔,惟妙惟肖真假難辨,模仿金培思的嗓音絕對是小菜一碟。
老謝沒有回頭,萬瑞祥的千層底布鞋以及熟悉的聲線足以說明來人的身份。
“你怎麼辦?”聾啞老謝開口說了話。
本來,“啞巴開口”并不出乎簡忻的預料,之前的試探和觀察讓簡忻做出足夠的判斷,老謝決非聾啞之人。可聽到老謝的聲音,簡忻還是愣了下神。
他說的竟然是扶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