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抗拒之意。這下,茱莉娅更自信自己最後可以拿下法國人克裡斯蒂安·薩列裡了。
可惜她的努力付諸東流,最終并沒有感動年輕的神父。他是個禮貌卻有尊嚴的法國人,雖說既沒有待她冷淡,也沒有特意避開與她的見面,但那種若有若無的冷落與疏離是足以被任何一位愛慕者品味得出來的。有一天,當她偷聽到伯納德叔叔詢問克裡斯蒂安是否需要将他送到米蘭的藝術大學進修幾年時,她一聽就崩潰了——她希望看到的是法國人拒絕叔叔的要求,說他願意抛棄學業留在她身邊……應該就像所有小說和戲劇裡深情的男主角一樣,而不是見到他像燕子一樣輕快地吻了叔叔的手背,就承諾自己一定會學有所成!
家人隻能安慰她米蘭距離佛羅倫薩并不算遠,隻要她想去,随時都可以去探望。但她并不買賬,大吵大鬧攪得整個家族雞犬不甯,她的嘶吼比百花大教堂裡十四世紀的鐘聲更讓人渾身戰栗。最後,性格溫和的堂妹薩拉(是她第二位叔叔家的女兒)甚至都看不下去了,某天終于忍無可忍,氣急敗壞地給了她一嘴巴!這下可好,事态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茱莉娅倒是沒給堂妹一個黑眼圈,隻是哭着指責薩拉準是迷上了他,把堂妹氣得臉紅。她還指責伯納德叔叔先将禍水引向了家族,要求他要麼槍殺這納西索斯般高傲的美少年(或許她也想像莎樂美一樣親吻戀人的頭顱吧),要麼讓他死心塌地地愛上自己。
伯納德叔叔不置可否。最後她無可奈何,隻能作出了最大的讓步,讓整個威爾吉利奧家族——除了漂亮的小神父——都聽到了自己驚天動地的宣言。
“我不要他愛我了,就讓我——哦,伯納德叔叔!就讓我跟克裡斯蒂安·薩列裡先生睡一次吧!”
伯納德不願意。這是他挖空心思培養起來的養子,要是就此一蹶不振了,茱莉娅哪裡賠得起!其他家族成員倒覺得這是個不錯的調解方法。傳統的那不勒斯家族并不怎麼尊重女人的意見,但克裡斯蒂安·薩列裡畢竟隻是個外人。他不是那不勒斯人,而且隻是個神父——因此他的意見終究是比不上一位流着威爾吉利奧血統的家族成員,哪怕她隻是個胡攪蠻纏的潑婦也如此。他為何要這樣高傲呢?茱莉娅又不是壓根配不上他。
伯納德是絕對不會為了讨一個婦女歡心就讓自己嘔心瀝血栽培起來的養子受辱的。所以他們隻能背着他偷偷摸摸地做。接下來的事态便順理成章了。家人們緘默不言,卻趁着伯納德不在,把年輕的薩列裡神父騙到了茱莉娅的床上——他們花言巧語讓他到茱莉娅那裡,結果他剛走進房間,房門就被鎖死了,茱莉娅從衣櫃裡跳出來。
強壯的那不勒斯婆娘把神父按翻在床上,打了他個措手不及。法國人驚慌失措,他雖然是個男人,但在氣力上顯然占不了上風,掙紮得稍微激烈一點,茱莉娅就理所當然地狠掐他的脖子。他害怕被掐死(毫無疑問這女人的确有把他掐死的力氣),隻好護住要害向這女人屈服。
這場21世紀的法意戰争打得好生慘烈,而且,顯然是以法蘭西的絕對失敗和意大利的絕對勝利告終。茱莉娅鳴金收兵,克裡斯蒂安卻連嗓子都喊啞了,眼眶也哭得通紅。三天後他的手腕上還留着瘋婆娘用力掐下的淤青。
第二天早上,薩拉對父親這樣訴苦:“那聲音聽得我要哭了,真是要命!可憐的克裡斯蒂安叫的那樣凄慘。你們有沒有聽見他哭着用法語叫娘呢——mère,mère!像是要把一輩子叫媽媽的次數全部透支了,這叫聲真讓我整夜膽戰心驚!”
出于同情,她偷偷摸摸去見了年輕的小神父。
“哦,不幸的克裡斯蒂安……我很抱歉,真的。”
克裡斯蒂安低頭流着眼淚,不肯擡頭看她。
“可親可愛的薩拉·威爾吉利奧小姐,如果您的确不是因觊觎而來,那就不妨猜猜看,如果我不是克裡斯蒂安,而是克裡斯蒂娜。如今已經跟你的兄弟和叔叔們有了幾個跟你同姓,卻來自不同父親的兒女了?好在我并不是姑娘,否則您善良的伯納德叔叔一定會娶我,但來不及等到18歲——或許就在13、14歲,他就會使我成為他的新娘,次年便要使我品嘗初為人母的滋味。即便那時我也隻可能會是一個錯愕的小朋友,卻不得不給另一位錯愕的小朋友當媽媽。您的兄弟和叔叔會優雅且合法地與克裡斯蒂娜偷情,就像分食一塊美味的杏仁奶油蛋糕——親愛的、善良的姑娘啊,您的姐妹茱莉亞已經待我已經十分仁厚可親,至少她耐心地等我長到16歲,也永遠不會逼迫我做她兒女的父親。如果您的想法就和茱莉亞一樣,那我絕不會掙紮的。我隻求您溫柔地撫摸我,我會聽話的,求求你們别再掐我的手腕和脖子,也别扯頭發……不要如此粗暴地對待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不要。”
薩拉一邊哭一邊跑開了,跑回自己的房間哭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是為誰哭泣——為那位并不存在,或者也許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克裡斯蒂娜·薩列裡嗎?她是位樂觀又天真的女孩,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家族讓克裡斯蒂安的處境變得如此糟糕。
當伯納德從紐約回來時,茱莉娅早就若無其事地提上褲子走人了,可憐的克裡斯蒂安則含垢忍辱。在養父回來時,他已經接受了為期兩個星期的心理治療。
伯納德去見了心理醫生。當在那裡聽說養子在治療時總是一言不發、淚流滿面的時候,他平生第一次爆發出了那樣大的怒火。
“誰允許你強上他了,你這肮髒的狗雜種、賤潑婦!”伯納德對侄女破口大罵,“你給我聽好,他連一根手指都不屬于你!”
在他罵侄女的時候,克裡斯蒂安就抱着肩膀,沒精打采地縮在一邊。茱莉娅一看他,他就渾身戰栗,好像屋子裡突然結冰了一樣。
“不,父親。别怪茱莉娅。”他沙啞着嗓子,“我們的确是兩廂情願的。”
得到養子的承諾,伯納德的眉眼才舒展開來——其實,他很高興自己的養子終于學會了逆來順受。茱莉娅·威爾吉利奧如願以償,16歲的神父卻不能接受自己的第一次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讓自己壓根不愛的女人奪走了。他什麼也沒争辯——不,他壓根沒打算争辯過,隻是收拾東西乖乖地去了米蘭——屈辱讓他眼淚流個不停,一到新居就把真蒂萊斯基(阿爾泰米西娅·真蒂萊斯基,一位極具反抗精神的意大利女畫家,以女性複仇主題畫作著稱,後定居在佛羅倫薩)的複刻品挂滿了自己的卧室。
啊,他實在沒辦法愛上茱莉亞,現在真是生不如死——這是何等沉重的愛——愛!
但茱莉娅早已受夠了他的淡漠,如今心滿意足,自然很快就膩了。他前腳剛離開佛羅倫薩,這位流淌着那不勒斯血統的英勇女戰士就把他完完全全地抛棄了,跟一個意大利裔的美國人厮混到了一起去。當聽說真蒂萊斯基的事迹時,她正坐在新男友的大腿上跟他接吻哩。
可憐的神父真可謂是禍不單行。幾天後,他的包就在人生地不熟的米蘭被扒手當衆搶走了,重要證件全在裡面,他的身上連一個硬币也沒剩下。無奈之下,他隻好打電話求助他的養父,但拿起電話聽筒的卻是渾然不覺的茱莉娅——他倒完苦水才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時已經換來了那女人無情的恥笑。
他因憤怒、害怕和羞恥流下了眼淚,哭着請求茱莉亞高擡貴手原諒自己。于是她将這個故事精簡為“克裡斯蒂娜·真蒂萊斯基小姐和她的手提包”,一時成為她茶餘飯後的笑料。
“徒有其表,一隻路易十六時代的印花瓷盤而已,稍微碰一下,他就要磕掉漂亮的花邊哩。”茱莉娅當然是知道真蒂萊斯基的,但她還是輕蔑地笑了起來,随即在男友的唇上狠親了一口。“如果是位血氣方剛的意大利小夥子,這時又會怎麼做呢?他當然會毫不猶豫地回擊——畢竟意大利的男人可不會允許女人騎在自己的頭上!”
現在,法國人的浪漫與尊嚴可是被這女人單槍匹馬踩了個稀巴爛了。誰會願意替小神父讨個公道呢?他是株依仗威爾吉利奧過活的葡萄藤,全部價值幾乎都在唾液腺上,除此以外,他沒有任何跟家族談判的籌碼。要是威爾吉利奧的女人寵愛他,恰好就是許多人羨慕不來的榮幸呀!給他家的女人做情人,沒準以後就能結婚,能接觸核心圈的生意呢。
恥辱和惶恐讓克裡斯蒂安寝食難安。他把窗戶全部封死了,門上還安了把嶄新的大鎖。三周後他不放心,不厭其煩地換了把新的。這隻可悲的驚弓之鳥保持了這樣的習慣足足四年。
他在米蘭的藝術學校念了四年書,念建築設計,可他總是喜歡跑去上音樂劇表演的課。大概因為他總是三心二意,即使聰慧如他,最終居然也延畢了一年。真蒂萊斯基的複制品在他畢業退租的那天才拿了下來,并被妥善地放進箱子裡。
“亢奮和觊觎演的很出色,糾纏和脆弱也表現得恰到好處。我喜歡那句Mon talent sonne faux(我的才能徒有虛名)。但部分唱段你用力過猛,不像是嫉妒,反倒像是因恨意盤算把莫紮特撕碎吃掉的惡狼一樣。”在一場演出後,年長的女演員這樣告訴克裡斯蒂安。她親昵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不過,我怨氣沖天的小美人(my angry little beauty)啊,站在台上時您真可謂光彩照人。”女演員心想:其實他已然是位出色的音樂劇演員,遠比他自認為的要好。
再過兩個月,等過完生日,克裡斯蒂安·薩列裡就将滿23歲。聽聞前輩的誇贊,他擠出一絲謙遜的微笑:“您過獎了,女士。我還有許多不足。”
畢竟我是克裡斯蒂安·薩列裡,不是安東尼奧·薩列裡。即便同姓,我也不是他。克裡斯蒂安沒精打采地想着。鬼知道他為什麼會比扮演莫紮特的演員年輕那麼多,這讓他很費解。
但他還是時刻準備拿出一副洗耳恭聽的謙虛假笑。他擁有一副精緻的皮囊,無論何時,笑起來都是非常迷人的。看來,他的确沒有一節表演課是浪費了的。
他故意漫不經心地問道:“我親愛的父親伯納德在哪?”
“抱歉,克裡斯蒂安,今天他少見地沒能到場。”
得知養父已經忙到沒空來看演出,克裡斯蒂安的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他壓抑着内心的狂喜,微笑着點了點頭。其實,當他擡高眉眼、視線向上時,不但毫無卑賤之色,反倒顯得忠心又多情。無數條靈魂曾淪陷于這雙含笑的琥珀色美目裡,像是蜂蝶淹溺于食蟲植物的甜美陷阱裡。他們總是渾然不覺地上了狡猾法國人的當。
會好的,克裡斯蒂安。他用自我麻痹的安慰拼命告誡自己。他的确已經受夠了威爾吉利奧們的壓榨,甯可窮盡自己卑微的一生詛咒他們下地獄。複仇的怒火正在他的心裡燃燒。這一次他發誓要讓母親和自己統統得到解脫,而且要讓威爾吉利奧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群輸得徹底。
他的臉上挂着意味隽永的微笑。隻要他不說,沒人會以為他在盤算着尋仇。畢竟,他的笑容總是那麼謙卑純良,像隻無辜的乖狗。
他虔誠地親吻了自己的右手手指——這倒不是自戀,而是在向生養他的母親感恩——感謝她把他生得那麼漂亮。黑色的指甲油跟他的紅發很相配,紅與黑,這是個好兆頭——也可能是個壞兆頭,但克裡斯蒂安願意相信前者。
“是的,一切都會好的,我親愛的克裡斯蒂安。”他喃喃地告訴自己,嘴裡俨然重複的是許多年前母親說過的話。“唯有天父的身邊才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