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歲,我對母親被關進精神病院前的記憶停留在了那一天。被胃痛折磨到死去活來的我在母親炯炯的視線下一聲也不敢吭。我忍着痛,面對她親手為我精心制作的晚餐,實在沒有胃口,也不敢不吃——我實在怕她責怪我狼心狗肺。但要是她溫和地沖我笑,說“你不吃也沒關系”,那就更可怕了。因為那常常意味着接下來将要忍受長時間的絕食和饑餓。我們家并不算富裕,那是嚴厲的母親對幼子暴殄天物的懲罰。
我勉為其難地吞咽她的晚餐,向她微笑。她的手藝很好,那天做了放了雞肝、煮雞蛋和腌鲱魚的裡昂沙拉(Saladier Lyonnaise)。但那滋味太讓我難受了。那層次分明的口感和香氣隻讓我惡心得想吐。最後我在她溫柔而憐愛的注視中勉強結束了這頓難以忍受的晚飯,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櫃子裡有胃藥,但那也隻有在夜深人靜、母親睡熟後我才能去拿。我不想讓我所愛的母親看到我脆弱虛脫的模樣,她會心疼到哭出來。作為可憐的單身母親,她的精神狀态其實很差。不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我不會麻煩她帶我看病。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唯獨不想惹她傷心。
她愛我,我的痛苦卻也難以言說。我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做着難以言說的混亂噩夢,比如母親強迫我和她殉情。
直到确信她已經睡熟,我才強忍着想吐的惡心感,拖着自己疲軟的身子打開醫藥箱。因為怕開燈會驚醒母親,我隻能憑感覺胡亂抓幾盒藥(好在隻有常用的非處方藥。不過它們之間是否還會産生其他副作用,我就無暇顧及了),每盒扣出兩顆或者一顆,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溫水一股腦吞服下去。
我的母親真的太愛我了。她忍受了生育的痛苦,經曆了被丈夫抛棄的災難又挺過了家庭主婦再就業的考驗,自己活得那樣辛苦,卻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給我。這世上除了她,沒有人會對我那麼好了……我不禁要懷疑起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母親,好到我直想哭。我很感激她。作為回報,我也會努力做個不給她惹麻煩的好兒子。
因為熱水的溫度和得到滿足的虛弱心,我胃部的痛楚也緩解了不少。不一會兒,我抱着藥箱,竟癡癡地生出了一些朦胧的幸福感。我哽咽着,一邊微笑,一邊流眼淚——那時我的所有滿足感幾乎完全來源于這哄騙般的自我安慰,否則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想活下去。
想必那時9歲的我臉上的表情一定顯得詭異而扭曲,那從後來我母親那副驚恐萬狀卻又火冒三丈的表情就能看出來。她準是以為我被惡魔附身了。
“克裡斯蒂安!”房間的燈亮了,母親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歇斯底裡地大叫着,美麗的長發胡亂地束起,淩亂而狼狽,絲毫沒有平日裡那個健談美麗的法蘭西淑女的半分影子。她惡狠狠地盯着我,仿佛在質問:你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可是你的親生母親!
她的睡眠很淺。即便我動作很輕還是被她察覺了。她的手裡還握着刀,恐怕是以為家裡又進了小偷,打算殊死一搏。
她像頭暴怒的母獅子一般撲向我。我隻聽見廚刀落地的聲響,随後眼前便一陣天旋地轉,被她毫不憐惜地狠狠按進床榻,手腕也被她牢牢扣住動彈不得。她舉手要揍我,我既委屈又害怕,隻好悲啼着祈求她的寬恕。
“媽媽,現在我真的好痛苦!”
聽到這樣的話,母親忽然放開了我,捂着臉痛哭起來。
“天啊,克裡斯蒂!看看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她在為她和我兩個人哭。為她自己的命運,也為她身為母親的失職向我道歉。
母親波格丹娜出身巴黎的一個精英家庭,曾是個美麗而聰慧的藝術學博士在讀生,畫得一手好畫,也學得一手好小提琴。她曾經擁有一切,愛、祝福和尊重。如果一切順利,她這輩子都能擁有令人豔羨的掌聲。但她卻中斷學業,好和我那無才無德的父親魯德維科來次“愛情大逃亡”,而且願意為了所謂的真愛放下身段,給魯德維科當家庭主婦……不過她的家人終究是開明的,雖然不支持,但也不至于為了這麼點破事兒和她斷交。她是大女孩了,當然有權利為自己的人生做主。
真正提出斷交的不是波格丹娜的親人,恰恰就是她自己。波格丹娜是個很有主見而又趾高氣揚的精英大小姐。魯德維科逃跑之後,心高氣傲的她後悔不疊,又實在感到丢臉,索性逃到了裡昂定居。
裡昂不是她的故鄉,而是魯德維科的。或許她還在隐隐期待着能在這裡和前夫重逢——但要是真的讓她在裡昂逮着了魯德維科,我确信她不會吻他,而會拿刀極其殘忍地劈死他。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是個聰明女人,費盡千辛萬苦,即使在完全陌生的裡昂也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也得到了鄰人的敬重。她一直努力而又自律,沒有沾染過一絲惡習,反倒将生活布置得井井有條。家門前還被她種滿了漂亮的荷蘭菊和雛菊。
但她本可以活得不那麼辛苦,隻要她繼續回到巴黎和她的親屬們待在一起。
是自尊與倨傲不允許她低頭認錯。我想她一定恨透了我父親,還有這個世界約定俗成的一些規則。她不知道她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我犯了什麼罪。既然我們都是無辜的,那為何我們總是活在悲傷之中呢?
我意識到了一個極為恐怖的事實——理論上,犯下罪惡才會招緻不幸,但在這個世界上,遭受不幸的人絕對比犯下罪行的人多得多。那多餘的那些倒黴鬼,都是怎麼被那無所不能的上帝挑選出來的呢?難道他隻像個賭鬼一樣坐在牌桌前,一邊調笑一邊擲骰子,恰好砸到哪個人就讓他倒黴嗎?原來我們苦苦懇求着的那個人從來不是什麼至高無上的神,一直隻是一個輕佻的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