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裡·海因裡希·尼古拉耶維奇在行業中屬于最一流的那一批。那位出生在伏爾加河畔的少年殺手慣用一把無品牌仿造勃朗甯。它用料上乘,大多數部件都打磨到位,最考驗制造工藝的膛線卻做得不夠規範,導緻沒法用常規手段擰上消.音器。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連保險栓竟然都是個擰不動的擺設——這就意味着它的主人不得提前将子彈上膛,否則極易擦槍走火。
「大公」和他的仿造勃朗甯是靈肉合一的。這把劣質産品在挑剔的輕兵器行家眼中甚至不如許多小孩子的玩具槍,可當它被握于俄羅斯籍殺手那罪惡的左手裡時,子彈便會沖出粗制濫造的膛線,在空中轉出冰冷的角度。此時從槍口.射出的不再是純粹的子彈了,而是呼嘯而出的仇恨與怒火——它們将精确地鑲嵌入新鮮溫熱的活體,劃開血肉、在柔軟的肌膚上開出血洞。當然,這與「大公」本人沒有什麼關系,他隻是雇主意志的代理人。
或許是因為他有一些德國血統,「大公」自第一天入學起就對自己要求嚴苛,6年裡打掉了30多萬發子彈。16歲時他的準頭已經準到讓人不寒而栗,子彈割開活人的肚皮就宛若容錯率極低的工匠在寶石上劃下精準的一刀。
無差别殺手在遵守基礎行業規則之外多數也有自己的行事底線,比如德米特裡的恩師堅決不殺共産者(這是位前蘇聯人,曾在克格勃參加諜報工作)。但德米特裡向來隻認報酬,不認雇主,像是娼婦從來不挑上床對象——以至于“情婦”的名号時常蓋過了「大公」和“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這個本名,取而代之成為他全新的人格象征。
冷漠孤傲的無差别殺手從來不屑于将自己的名号與保镖相提并論(雖然他的恩師如今也已從殺手行業裡脫身,轉戰了保镖行業),但他意識到自己現在沒得選。他必須成為半個保镖,因為他需要依仗「教皇」的部分人脈,即使他家的法國歌劇演員讓他煩躁極了——他喜歡挑逗他,或者用過量的肢體接觸惹他生氣。德米特裡一點也不喜歡和陰晴不定的法國佬打交道。
他發誓自己遲早要和這條法棍打上一架——雖然對戰的結果顯而易見,身嬌體弱的小提琴手可沒法抗下職業殺手的拳頭。德米特裡會狠狠地把他扇倒在地上,就像西伯利亞的狗熊一巴掌把沒經驗的獵人扇進雪地裡一樣。
年輕人對環境動向一向嗅覺靈敏,即使是年輕的殺手也一樣。他知道任性的法國佬在威爾吉利奧的家族首領面前是多麼受寵。伯納德是那樣寵愛他,幾乎是有求必應……以至于德米特裡甚至一度懷疑他過去是不是被伯納德養來消遣的一位娈童。事實證明伯納德隻是個清心寡欲的家族首領,對美貌的小男孩壓根沒什麼興趣。他在乎的隻有權力和地位,而克裡斯蒂安是顆好棋子。
法國佬一邊大笑,一邊砸爛養父從國外寄來的一大堆精美的瓷盤。看到這裡,德米特裡眉頭緊鎖——他反感鋪張浪費的陋習,即使是有錢人浪費,他也覺得很惡心。他覺得他們不僅踐踏了手工藝者付出的心血,也侮辱了那些本不該就此浪費掉的材料。
貪心不足的富人真該被統統砍頭。
當法國人轉過頭來端詳他時,德米特裡突然醒悟過來:原來法國佬根本不想從破壞行徑中找到一絲一毫的快感,他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惹他的“俄羅斯朋友米佳”生氣。
好吧,他做到了,他的米佳發起火來。德米特裡決定往這神經質的法國人臉上來上一拳,動手前他細細回想了一下,明白現在揍法國佬是不太合乎行業意志的——無差别殺手是雇主的槍,槍口對準雇主的敵人。作為一把沒有感情的槍,他本不該也不會有自己的敵人。
……管他呢,先揍了再說吧。隻要不是一拳揍死,那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呢!
“來,親愛的米佳,給我解脫吧!”他還沒決定好把拳頭砸向哪裡才既能讓對方痛又不至于毀容,法國人竟主動握着他的槍管往自己的胸口送,琥珀色的眼睛裡閃爍着令人窒息的狂喜——堪稱虔誠的狂喜,仿佛他不是在自尋死路,而是在上帝面前做最後禱告一樣。“天啊,你一定會理解我的吧——德米特裡·海因裡希·尼古拉耶維奇,畢竟你也是和我一樣的人啊!”
他明明知道我沒有上膛,這個垃圾!德米特裡在心裡痛罵道。
“一樣”?不,這樣的詞彙隻會讓德米特裡感到反胃。他并不覺得他們倆能有什麼相似之處。
法國佬眼裡那種熊熊燃燒的邪惡與仇恨在不信教的無差别殺手眼裡都顯得萬分刺眼。除了惡魔,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詞可以指代這條發了瘋的惡狗。
但「大公」畢竟以技藝超群和膽識過人出名,面對不熟悉的情況也不可能被輕易吓倒。他當機立斷地給了法國佬一拳——對着下颌把對方揍翻在地,随即左手握槍,右手粗暴地攥緊法國人的衣領,足足把他拖出了一俄丈多遠才罷休。
德米特裡的确很抗拒與讨厭的同性産生任何肢體接觸,所以他攥的位置很巧妙,絕對不會碰到一塊法國佬的皮膚。
法國人倒在地上吐血,半天說不出話。其實俄國人下手是有分寸的,不僅沒把他打到顱底骨折,甚至沒打松他的牙齒……充其量隻是口腔黏膜一不小心被刮傷了而已。但要是他把自己的傷勢添油加醋告訴他的養父,那德米特裡也沒轍。比起這初來乍到的非全職保镖,「教皇」肯定更願意相信養子的那套鬼話。
現在,德米特裡回過神來。自己解氣是解氣了,可面對伯納德時又該怎麼說呢?現在德米特裡隻覺得内心煩躁。他不用多看都知道法國佬的後背和手臂肯定被擦出了血。這個溺愛養子的家族首領喲,真不知道要多麼心疼呢。
法國人是故意設了圈套讓他鑽的,隻為了挨揍……一想到這裡,德米特裡就心生不悅。沒錯,法國佬就是想要德米特裡揍他。仿佛生理上的陣痛足以稀釋精神上的瘋癫一樣。
最讓德米特裡難以忍受的是自己居然一個沒忍住就讓法國佬如願以償了。這可不是冷靜成熟的無差别殺手所應為。
「教皇」會怎麼處置這個爛攤子呢。德米特裡想不到。伯納德不會輕易讓這位高價聘請的非全職保镖受到皮肉之苦,學校那邊也不允許自己的短程高材生要因這麼一點兒破事就影響以後使槍。
俄羅斯人揚着他高傲的脖頸,對此不屑一顧。為了維護行業規則,他願意為自己的莽撞接受一切懲罰。哪怕伯納德真的要砍下他的手,他也不會逃。
雖然他不怕,但他還是火冒三丈——這都得怪這惡心的法國佬!他義憤填膺,剛準備離開,一直像死狗一樣倒在地上的法國佬抓住了他的皮鞋。
德米特裡的臉上逐漸浮現出厭惡。
法國人擦了擦嘴角沾着的血絲,無視了對方隐忍不發的怒火,擡起眸子谄媚地向他笑。
“米佳,我不怪你,真的,我能理解你。”他邊說着,邊手忙腳亂地脫下手套,從前胸的口袋裡掏出潔白的真絲手帕,讨好又賣力地給俄國少年擦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