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們時常把克裡斯蒂安的形象聯想到狗,但其中也未必包含貶低意味。他的外表極具欺騙性,一張浪漫主義的臉。眼眸天生是種蜂蜜的色澤,粘稠甜美得像是要拉出絲——顯然如果它們是藍色或者綠色,反倒不會這樣勾人了。
他的發色不是棕紅,也不是橘紅,而是女性奢侈品商家酷愛的酒紅,像是厚重的天鵝絨幕布。克裡斯蒂安·薩列裡擁有卓越的衣品,中性而典雅的着裝比起吸引基佬,應該更适合吸引唯美主義者。他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件郁郁寡歡的藝術品,優雅、精緻而憂郁,即使哭起來也不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而會用随身攜帶的絲綢手帕捂住口鼻,再細聲細氣地啜泣。
他心思細膩、演技精湛。鬼知道他對着鏡子糾正了多少次才能把表情的變動控制在這樣一個自如的範圍内。琥珀色的眼眸像一團火苗般搖曳而歎息,無奈、哀傷而又多情,像一條知道自己将要挨打的狗。
任何一種語言的“美麗”都不足以形容他,任何一個形容美貌的褒義詞都像證件上的“酒紅色”和“琥珀色”一樣蒼白。他與狗最大的也是為數不多的區别,就是狗一般是可愛而不自知,他卻是清楚的。
他雖然是個神職人員,卻沒有多少信仰,隻是有口無心地背誦着禱告詞,再裝模作樣地傾聽信徒的告解。他用這張臉、這雙眼睛欺騙了很多人。他不僅習慣于故弄玄虛、搬弄是非,而且還是個滿嘴跑火車的騙子。克裡斯蒂安最過分的記錄是一次性捉弄了五個女孩。可事實上隻要他足夠膽大,一次性捉弄五十個都不是問題。
他貪婪無度、見風使舵。他不缺錢,卻還是能為了幾沓鈔票就出賣自己的微笑。他的美麗讓智者不辨菽麥、讓死者起死回生,像是神話裡才會出現的魔犬。神父仿佛美神上身,借着傾聽告解之名呼喚虔誠的信徒們來到他的身前。他不會跟人随便上床,但會故意穿上改良款的洛可可式服裝,之後再不分男女老少地讓有錢的獵豔者花錢撫摸他包裹白絲的小腿——那些追求刺激的追求者們總是随身攜帶一萬一沓的歐元,隻消這精心飼養出的狐狸向他們勾勾手指,就願意心甘情願地淪陷。
漆皮高跟皮鞋下踩着的歐元堆砌起法蘭西人光彩照人的魅力,以後還将吸引更多貪得無厭的獵豔者掉進這甜美的陷阱。這是一個巧妙而狡詐的閉環。克裡斯蒂安厚顔無恥、無情無義,當無法繼續從對方的錢包裡榨出剩餘價值,就會轉而輕蔑地把别人低聲下氣的愛慕踩進塵埃裡。
即使他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了,法國佬也不會愧疚的,反而會故意露出那種招牌迷人微笑:“但至少我從來不欺騙窮人,不是嗎?”
是的,他沒說謊。克裡斯蒂安·薩列裡從不欺騙窮人。他出身低微,懷着對上流階級本能的憎惡。如果不去榨幹富人的錢包,他也隻是位偶爾發發神經的傷感文藝青年而已。
查爾斯從不認為克裡斯蒂安算是什麼好人。但後來仔細想了想,承認自己對克裡斯蒂安還是太苛責了。即使過着揮霍無度的生活,克裡斯蒂安也并不快樂——命運強行塞給他的禮物,想什麼時候要回去都可以。旁人羨慕他什麼都有,這樣的誤解最讓他最生不如死。
法蘭西人唱歌吐血,喝酒吐血,中毒吐血……被踢傷的胃黏膜糜爛了,也還是吐血。他用吸飽了血的鋼筆在生命的劇本上寫下奢望和憎惡——“我憎恨一切。如果我的複仇還來得及,那我甯可失去擁有的一切。”
那才是克裡斯蒂安·薩列裡。即使是已經堕落成一條狗,也隻會是一條身陷囹圄也不曾忘卻浪漫的法蘭西狗。失望對于克裡斯蒂安來說其實是家常便飯,但哪怕有那麼一次不那麼失望的經曆,他依舊會不顧一切地懇求。
查爾斯在美利堅與同學合租。有次雨天出門,他遇見了一條蹲在售貨機前面的、饑腸辘辘的大型犬。他沒有帶食物,也沒帶錢,隻好摸了摸狗頭表達自己的歉意。結果流浪狗居然一路追着他走到了公寓。他覺得克裡斯蒂安有點像那隻大狗。
哪怕有那麼一絲渺茫的希望,他都要哀傷地試探着求愛。鮮少被愛撫的動物都太容易被滿足了。
傷心的克裡斯蒂安在他身邊嗚咽道:“但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呢……恐怕我隻能為您去死。”
“那你還是為我活着吧。”他低下頭輕笑起來。“我們的薩列裡神父太博愛,為誰都能去死。”
法國人的确不止一次對前女友們說過“我願意為你去死”,每一句“為你去死”都是真話。14年間他活得生不如死,真不知道是什麼支撐他活到了現在。
有時候查爾斯覺得比自己年長4歲的克裡斯蒂安真是天真爛漫。他太善變。那些因他的美色招緻不幸的倒黴鬼壓根不會想到,那蠱惑人心的狐狸也有對情人哀傷重複着Regardez-moi(法語:看看我)的一天,像一條想被愛撫又怕身上的泥水沾污别人衣物的流浪狗。
過度自信的底色其實是卑微,過度卑微的底色當然也可以是自大。
其實克裡斯蒂安的爪牙已經磨得足夠鋒利,需要的隻是一個契機。查爾斯想要給對方一個獲得自由的契機。他是真心想要對方幸福,這并不完全出自功利心。如果他隻是急着把想要的東西搞到手,那兩個星期就綽綽有餘……不過,他倒是願意承認自己有一點自私。他知道自己有口無心的一句“活着”會被克裡斯蒂安當真。為别人去死也太輕松了,為别人活着才難。
他習慣性地問克裡斯蒂安要不要打分手炮,對方誠懇地望着他:“可是我沒辦法把您當成炮友。”
查爾斯狠抓住他披散的長發,以幾乎算得上命令的口吻呵斥他:“是我混亂好色,我想做!上我,你這被繞開馬其頓防線的第一陸軍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