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時常覺得,自己死後的世界定然會變得更加光明美好。這樣一想,我就覺得自己成了某種很無私的救世主。但後來我意識到,“世界”原來根本不在乎。這樣一來,我又變得格外惜命起來。
我的世界裡原先隻有母親,她讓我不知所措。這個曾經有過動人美貌的女子在接受精神病醫院收治後變得形容枯槁。她不再試圖通過虐待我緩解痛楚,但也不再關愛我。治療她的藥物讓她變得極其沉默鎮定,卻也給了我安靜地撫摸她的手、陪着她喃喃自語的機會。我不知道在精神病院的這幾年裡媽媽成長了多少,反正,我是一點也沒有成長。
我還是偏執地想要她愛我,為此我可以不擇手段,特别是傷害自己。我曾為她自殘、服毒,想靠年幼時自己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博得别人的憐愛,但總是事與願違。我凄慘的模樣隻能傷害那些真正愛我的人。用刀捅自己的胳膊會讓媽媽拿頭撞牆、撞得吐出血沫,但隻會讓養父不痛不癢地替我叫來私人醫生。
伯納德·威爾吉利奧閣下根本不屑于理會我那幼稚的把戲。那次自殘後,他并不急着把我治好——而是拖延時間,直到極大的身心痛苦讓我産生了自我懷疑。
他溫柔地不斷和我說着話,問我現在的感覺怎麼樣,直到悔恨和絕望把我折磨得向他求饒,才叫私人醫生把我把傷口縫上。雖然也沒那麼重,但縫線還是必要的。這真是個好父親才會想出的聰明方法,至少讓我再也不想自殘了。
經過伯納德·威爾吉利奧的調教,我對疼痛的敏感異于常人。哪怕我隻是擦破了一點皮出了一點血,都要讓私人醫生給我好好包紮,呵護并保證它不再流血為止。
家族成員們都覺得我是個很難伺候的嬌貴男人,還謠傳我有破了點皮就很難愈合的疾病。其實不然,我的身體很健康。
小馬爾切羅天資聰慧,14歲時就以我的家庭經曆為藍本寫了一出法語音樂劇,命名為《De Cannelle》(意為肉桂。馬爾切羅選的意象很好,肉桂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紅發。此外,肉桂在宗教上寓意着耶稣打碎的身體,用以象征家庭内部分崩離析的潰散意志)。
首次公演的那天,他送了我一張位置最好的票(在第一排,很容易沖台,還可以輕易握到演員們的手),以及一條繡有“獻給最好的音樂家,我如兄如父的教父克裡斯蒂安·薩列裡”的絲綢手帕。我笑了笑,親吻了它,再把它妥善折疊後揣進了我的口袋裡。
扮演我父親魯德維科的是個衣着樸素的年輕人,有種天真而浪漫的氣質,像個天生的殉道者。馬爾切羅以為我父親是位懷才不遇的天才音樂家,跑到佛羅倫薩追夢,結果在家族鬥争裡死于非命。其實不然。在我看來,他就是個傲慢自大還不肯安分守己的無賴藝術生。
實話實說,劇本裡魯德維科的氣質有點像莫紮特——這大概是為了展現他的叛逆和對藝術的熱忱。而扮演我母親波格丹娜的則是一位高貴而優雅的紅發女子(據說為了找到适合扮演我父母的演員,馬爾切羅頗費了些心思),拖着看上去并不昂貴但足夠美麗的長裙。
這一點我感謝小馬爾切羅的細心。我的母親即使在最貧窮難熬的日子裡,都不曾在十平米的住宅裡放棄她的高傲和尊嚴。當舞台頂端的射燈将刺目的白光投射在她的身上時,我可以看到她脖頸上的鑽石項鍊在閃閃發光。無論在哪裡,我的母親都一直優雅、端莊,靈魂熠熠生輝。
即使是在魯德維科還沒逃走的時候,我家的經濟條件也不可能允許我的母親戴上一條價值不菲的鑽石項鍊。但馬爾切羅其實是個心思纖細的男孩,不會犯這種錯。他認為,我的母親既然出身巴黎的書香門第,就應該有些合适的象征物。他設計了讓父親将項鍊扯得支離破碎的場景,鑽石灑了一舞台,象征波格丹娜被“真愛”摧毀的圓滿人生和被喚起的骨肉分離的痛楚,預示着她對親生兒子逐步扭曲病态起來的母愛。
看來馬爾切羅也知道,如果我的母親不是為了所謂真愛和父親遠走高飛,她會過上的一定就是璀璨奪目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從來沒有走過一步好棋。而是一步錯,再一步錯……沒有一步是要緊的,我們也曾有很多次挽救的機會,但無數次的悲劇讓我們沖向了盡是悲劇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