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的歌聲凄婉,像是在唱贊美詩。她贊美上帝、懇求上帝寬恕,還唱她失去的掌聲和歡呼,唱她失落于巴黎的親人。但在一串暴風駛過般的音符後,她的嗓音卻顯得高亢有力而又激動人心。
波格丹娜是個不羁的反叛者。從丈夫逃跑這一刻開始,她的身份就不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薩列裡小姐了,而是位無所畏懼的母親。
年輕自負的藝術家魯德維科懇求她:“我們是罪人,但他不是。我不是好父親,您不是好母親,但克裡斯蒂安會是個好孩子!我願意什麼都不帶走,離你遠遠的,離開法蘭西、甚至離開歐羅巴……地獄,或許唯有地獄才配得上做我的流放之地。但我懇求您,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對我們的孩子懷有憐憫和善意吧!”
母親不甘示弱地回擊丈夫:“卑鄙的魯德維科,你已無權向我提出任何要求。他是我的兒子,我比誰都清楚如何愛他——但你不過是個挂有父親名号的陌生人——一個盜竊青春的小偷、一隻堂而皇之的賊鷗!你豈敢将自己與基督徒(Christian)的母親相提并論?”
初出茅廬的小劇作家馬爾切羅·威爾吉利奧用法語得意洋洋地問我:“您看,我為您寫的這段法語戲劇的台詞怎麼樣?”
我笑得柔和而無奈:“我和我的母親都還活着,您怎麼就拿我們寫起戲劇來了……挺不錯的。很可惜我的父親母親應該是不會像這樣文绉绉地辯論的。我猜,加上一些像merde、putain一類的法語髒話才顯得更真實自然。”
“您和您的母親都擁有美麗而高潔的靈魂,這些污言穢語顯然是不合适的。”
我笑了,幾滴溫熱的液體落到我的手背上。我本以為是劇院的天花闆漏水了,一擡頭才意識到那都是我自己嘩嘩流下的眼淚。
戲劇是以我的家庭情況進行加工創作的,但台上卻沒有扮演我的演員——他甚至沒有指名道姓地提及我的名字。因為挑剔的小馬爾切羅認為,無論是誰都無法表演出他想象中兼具脆弱、無助和驚惶的效果,像一隻被追逐但注定要死在狼牙底下的羊羔一樣(應該不可能有人比我本人更像我自己了吧。可惜我已經30歲了,怎樣也沒法出演一個幾歲的小男孩),所以壓根沒有寫我的台詞。他狡辯說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是沒法起來參與進父母的鬥争中的。所以,我可以把這出戲當成第一人稱視角,把“克裡斯蒂安”想象成一隻攝像機。
我撫摸着左手無名指上戴着的戒指,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淚正在自顧自地往下流。
……真希望我的勳爵(my lord)也能看到這出戲劇。
我的悲哀莫過于此。我想得到的東西不多,但總是不能如願以償。此時此刻,恐怕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也最倒黴的人類之一。
黑暗中,我一刻不停地、悄無聲息地流淚,聽着女主演凄楚而又虔誠的歌聲——“……隻是我依舊相信自己的靈魂,并對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