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那孩子的手上沾滿了鮮血,而且還在徒勞地抹着被鮮血沾污的臉頰。他13歲,叫克裡斯蒂安·薩列裡。他想用手把自己擦幹淨,卻隻是把自己搞得更髒。嘴角、眼角和鼻梁上,統統搞髒了。那時候他因精神刺激陷入了失語。
我隻是個剛開始實習的小護士,而且連男朋友都沒。寵物狗我家裡倒是有兩條,一條牛頭梗一條八哥犬,但我不知道養孩子究竟會是怎樣一種感覺。我對孩子的印象隻停留在油管上那些使人忍俊不禁的熊孩子視頻。我以為養孩子是件有趣而累人的活計。我是獨生女,我爸媽也是獨生子女。這在佛羅倫薩似乎有些尴尬,也有些特立獨行。
我吓壞了,以為那是孩子的血。伯納德·威爾吉利奧先生卻不痛不癢地解釋孩子身上的血全部來自一條名叫阿德裡亞娜的大狗。當着那孩子的面,他還在不慌不忙地說着風涼話:“那也沒辦法,不聽話的壞狗下場總是如此。”
威爾吉利奧先生的右手食指也受傷了,之後肯定會影響他開槍。現在那個指頭上纏着紗布,血還沒止住。
他解釋說是孩子喜歡的寵物狗不聽話,掙脫束縛跑到了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恰好被輛大車碾過。他說克裡斯蒂安在意外發生沒多久就出現了高熱、意識障礙、呼吸衰竭,要求我們必須安排他住院觀察。我以為他隻是因悲痛發生腦血管收縮,結果一診斷那居然是重症肺炎。
我不相信他的話。肺炎的症狀有那麼難以辨認嗎?任何孩子都不太可能在一天之内病成這樣。家長對他漠不關心,他的病情肯定已經被耽誤了挺久。
威爾吉利奧先生顯得驚訝,義憤填膺地大罵着他的私人醫生們,說他們是一幫混日子的混球庸醫,居然一個都沒有診斷出來,害得他的孩子病情被耽誤。接着他就要求我們安排住院,按最高規格,多少錢他都可以出。
威爾吉利奧先生跟克裡斯蒂安長得并不相像,甚至連姓氏也不一樣。他倒是願意承認他們沒有血緣關系,隻是養父子,難怪他的态度總是模糊而冷淡。他特意叮囑道:克裡斯蒂安·薩列裡雖然跟意大利名人同姓,但其實是個法國人。之後院方就找到了我,讓我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從業以來我最想照顧的一個病人——最後我跟另外幾位能用法語交流的同事一起照顧他,我是組長,因為我的法語說得最好。這讓我在受寵若驚之餘僥幸不已。看來,我還是挺有本事的嘛!
克裡斯蒂安一定是很努力地想活下去的,否則他不會在犯惡心的情況下還堅持要吃東西。可惜無論他吃下什麼,不到半小時就都會嘔出來,哪怕隻是一小塊蘋果。之後他還是強迫自己繼續進食,總是如此。
起初我會感歎威爾吉利奧先生像位真正的好父親。他幾乎每天都會來看望沒有血緣關系的養子。每一次他離開後,我們的小病人總是顯得緊張而亢奮,甚至伸出胳膊主動讓我們紮針。我們拗不過他,怕他節外生枝,隻能給他注射了一劑葡萄糖注射液讓他安心。
克裡斯蒂安鼓勵我們,也鼓勵自己:“我一定會好起來的噢!是的,我會好起來……!”
我驚訝于他強烈的求生欲,起初還以為是養父的安慰讓他想方設法地想要活下去。但後來我偶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内容,這才恍然大悟。
那個那不勒斯男人伏在孩子的耳邊柔聲說道:“我親愛的、可愛的克裡斯蒂安,這幾天我因為你的病已經砸進了特别特别多的錢。我知道你确實病得很重。如果你好起來,我既往不咎;但如果你真的不治而亡,那就讓你媽媽還錢。還不起,我就像對待阿德裡亞娜一樣對待她,懂嗎。”
一位同事悄悄告訴我:她的爸爸恰好就在威爾吉利奧家族工作,知道伯納德是當着男孩子的面把他心愛的寵物狗活活虐殺。他把大狗裝進大口袋用羊角錘活活錘死。他的手指也是大狗咬傷的。當時他不讓克裡斯蒂安捂住眼睛和耳朵,還把屍體倒出來給他看。
我終于知道克裡斯蒂安即便知道會吐也還要竭力進食的理由是什麼了。
克裡斯蒂安很可愛,也很蒼白。他因營養不良而晚熟,比同齡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瘦小許多。他有一雙受盡傷痛的琥珀色眼睛,但持續的高熱讓他神智不清,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有一天他閉上眼睛假裝打盹,趁我不備,從被褥下伸出柔弱的小手輕輕握住我的手指,臉上露出恬靜的微笑。
他輕聲告訴我:“我覺得我不在這裡了……媽媽,我在落墜(Maman , je tomber),自很高的地方跌落下來,而且快要落到最底下了。”
我不忍心說他認錯了人。他那蒼白無力的面龐也讓人不忍心多看。他的免疫力太差,否則他的狀态不會那麼糟糕。他蜷縮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時候,體型不像個十三歲的孩子。
我不敢告訴克裡斯蒂安真相——我不能告訴他其實我不是他母親,那似乎太殘忍了。于是我說起法語扮成他的母親和他說話,試圖在這難熬的時光裡能讓他舒服點。這時候如果甚至沒有人能跟他用母語交流,那他會多孤單啊。
我問他:“克裡斯蒂,最後你會掉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