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斯蒂安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
“天堂。”
他神志不清,居然以為地獄在上面,而天堂在下面。
他剛恢複了一些意識,就立刻問我這幾天治病花了多少錢。我沒敢說話,生怕報出具體數字會讓他很痛苦。現在他才13歲,不應該考慮錢的問題。我希望他能好好養好自己的身體,這就足夠了。
但他锲而不舍地追問我,見我不說話,哭了:“那一定是一筆巨款,多到您已經不敢對我說實話了,對嗎?”
克裡斯蒂安原本就瘦弱,生病之後又輕了不少,眼睛顯得更大了。他很怕疼,每次輸液前都要緊閉眼睛。針頭一紮進去他就哭,但哭上一小會就又不哭了,睜着雙惹人憐愛的大眼睛,眼淚汪汪的,好像在問: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嗎?
他纏着我向我哀求,非要我給他一個承諾,否則不讓我走:“說您不會放棄我的,好嗎?以後我一定會盡力配合的。”
提起這孩子的生母,威爾吉利奧先生也不避諱:“克裡斯蒂安的生母住在精神病醫院,罹患嚴重的精神疾病。過去她經常家暴、虐待自己的孩子。她經常罵他是隻脾氣古怪的蝴蝶犬,逼他吃狗糧,還把他打到胃出血。她瘋狂迷戀上了宗教,試圖用皮帶勒死他,這才被人抓走了。”
他給我放了段視頻。年輕美麗的紅發女子瘋了一樣把孩子踢倒,一邊猛踹一邊忿忿不平地罵着法語髒話。銳利堅硬的皮鞋尖落在身上,克裡斯蒂安護着腹部一聲不吭。他任母親踢了他很久,直到無法忍受的疼痛讓他凄慘地哭叫起來。她的火氣猛然消下去了,轉而狂熱地親吻孩子的嘴唇和臉頰,擦掉他的眼淚把她的骨肉摟得緊緊的。
伯納德又很無所謂地補充道:“别擔心,克裡斯蒂最擅長的就是說謊和作秀。那都是他騙取同情的遊戲。我說了他死不掉,他就死不掉。因為他沒那個勇氣。”
聽了他的話,我生氣極了。我不知道克裡斯蒂安會不會說謊,但飙升至近200次/分的心率和70次/分以上的呼吸頻率難道會作假嗎——還有,“沒有那個勇氣”又是什麼意思?
克裡斯蒂安并不知道病房之外的大人們正在争論什麼。他對醫生開出的抗生素不敏感,這幾天病情越發嚴重,已經出現了瞳孔散大固定。琥珀色的眼睛看起來黑漆漆、陰森森的。他出奇地安靜,躺在那裡費力地吸氧。這不是個好兆頭,因為過去的4個小時裡他已經表現過幾乎全部的重症肺炎死亡前征兆——缺氧、低血壓、消化道出血,以及休克。
跟家長争論之後我進了門,看到那張清秀蒼白的小臉正因巨大的痛楚而扭曲。
我必須得将耳朵湊近他的嘴唇才聽得清他的話:“一開始我就知道的,您不是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從來不會那麼耐心地聽我說話……請替我掀開被子,再摸摸我的掌心。我想把要對媽媽說的話全部說給您聽……求求您不要走,這或許是我全部的臨終遺言……”
我照做了,他便輕輕勾住我的手指。
“對不起,媽媽,現在我真的好痛苦……我花掉了那麼多錢,也還是好不起來……媽媽,我們不治了……你省點錢,以後生一個更聰明、更健康的好孩子……”
那孩子的呼喚羸弱破碎,快把我的心擊碎了。
“但是媽媽,我很自私……你那麼害怕孤單,我卻要抛下你一個人離開了……原諒我,媽媽……我讓你失望了,但我舍不得離開你……求求你再抱我一次,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别忘記我,媽媽,有了更好的孩子也不要忘記我……媽媽,答應我好嗎……?”
他帶着低啞的哭腔呼喊着母親,那呼喚連最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會忍心聽下去。我不得不退出去,在走廊裡無助地哭起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從死神的手掌裡奪回他。克裡斯蒂安是那麼全心全意地信任母親,依戀她,親近她……現在他病重得快要死了,卻連讓她聽完自己的遺言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都得不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