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我們在哪嗎,親愛的朋友?”克裡斯蒂安尖叫着問他,“要不是有您在,我準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踏上了天國的領土!”
蘇格蘭人的綠眼睛冷冷瞅着他:“也對,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接應的天使。”
“要是天國裡淨是您這樣身穿軍裝、滿臉塗泥、頭上頂草、滿嘴‘Aye’和‘Nae’的蘇格蘭亞馬孫天使,那哪裡算是個賞心悅目的好去處喲!”(“亞馬孫天使”是克裡斯蒂安臨時編出來的,是對身穿基爾特呢裙的蘇格蘭兵的戲稱。電影《滑鐵盧戰役》中拿破侖有句台詞:“呵呵!威靈頓除了這群亞馬孫女人就沒人可派了”,說的就是蘇格蘭高地軍團)
“不确定,我隻能确定我們仍在歐洲。”蘇格蘭人厭倦了,不願跟他貧嘴,而是長長呼出一口氣。他心懷憐愛地輕撫着自己的戰鬥機,嗓音逐漸變小,最後近似耳語:“我偏離了原本的航線,通信設備在雷暴中停止了工作。此後,我遭到了敵人的圍攻……”
“那您可真了不起。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您還能穩住心神,再擊落一架敵人的飛機……哦,朋友,我叫克裡斯蒂安·薩列裡,是個法國裡昂人。”
“好吧,基督徒(Christian)。但願你的上帝寬恕你(let you go scot free)。如果你在那九死一生的危急關頭,你也不會想着如何禱告了。”蘇格蘭人不耐煩地拿槍指了指法國人的鼻子,向他示意已經上膛,接着就用力拉開了飛機的艙門,整個身子縮了進去(let you go scot free:即“縱容你逍遙法外”,是飛行員玩的一個一語雙關。因為這個短語的字面意義是“給蘇格蘭人自由”)。
克裡斯蒂安披着濕衣服,演技誇張,像個歌劇演員似地站在外面高聲哀嚎。
“怎麼這樣,我會冷死的!”
“别逗我笑。現在是六月,夜間的風可算不上冷。”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一旦我得到機會,一定要向你所在的中隊投訴你!”
“查爾斯·O·蒙哥馬利。中間的O是‘Oscar’,不是‘Oidhche mhath(蓋爾語:晚安)’。”蘇格蘭人毫不客氣地趕走了他。“我要休息了,兩隻眼睛輪流值班——别想在我這玩什麼小把戲。”
他當然不會像海豚一樣左右半腦輪流休息。不過,高壓環境下鍛煉出的軍人直覺不是鬧着玩的。如果法國人想玩什麼鬼把戲,沒準他會毫不憐惜地崩裂那個美麗的法蘭西腦殼……也許不會,誰知道呢。他輕笑着收起槍,居高臨下,玩味地看着法國人。克裡斯蒂安是個珍愛生命的膽小鬼,短短一句話已經讓他膽戰心驚。他用那雙多情含羞的眼眸怯怯地望着微笑的查爾斯·蒙哥馬利——事實上,這個曾經的歌劇院寵兒挺怕蛇、毒蟲一類的東西。要是蘇格蘭人能跟他分享一下機艙就好了。
可惜他那引以為傲的容貌并不能讓淡漠的蘇格蘭人給予更多的憐憫。克裡斯蒂安心生煩惱,漫無目的地閑逛回了自己來時的那片沙灘。
夜間漲潮了。他注意到沙子上有一些此前沒有的東西——幾隻随海水飄來的箱子,裡面有些玻璃瓶子。标簽泡壞了,但他知道裡面是德國葡萄酒。
他本想歡天喜地地找蘇格蘭人邀功——那準會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的!但回想起此前蘇格蘭佬拿槍指着他鼻子的惡劣态度,克裡斯蒂安那輕快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我才不要冒着生命危險,去叫醒一個恩将仇報的老兵油子呢——那個詭計多端的蘇格蘭佬!沒準他會為了霸占幾瓶葡萄酒,就開開心心地把我崩掉的……哦哦,還會把現場僞裝成德國佬造訪過的樣子!克裡斯蒂安心想着,在沙子上挖了個坑,把葡萄酒小心翼翼地藏了進去。好吧,我們的法蘭西朋友,克裡斯蒂安·薩列裡,你總算難得地學聰明了一回!
他耐心地等在海岸處,果不其然,之後又得到了一些其他随洋流飄來的東西……比如船隻碎片。他雀躍的心情逐漸沉痛下來。祈禱沒有起效果,奇迹沒有發生。原先他待過的那艘船,還有旁邊好幾隻船,已經全都葬身海底了。
清晨醒來,克裡斯蒂安看見查爾斯正在不遠處用樹枝在沙子上畫畫——他醒的真早啊,克裡斯蒂安好奇地把腦袋湊了過去。
“您畫了什麼……天哪,是泰迪熊!我本以為你會畫個沒穿衣服的夢中情人!”
查爾斯乜斜着眼睛,很不服氣地瞪着他,但握着樹枝的手卻并沒有停下畫畫的動作。
“誰像你們,死到臨頭滿腦子還都是性和女人。”查爾斯一邊嘀咕着,一邊給沙子上的泰迪小熊畫了風笛,一件禮服上裝、一頂蘇格蘭人的帽子和一條基爾特裙。
他用靴底踢掉了沙畫:“法蘭西人,一個因好色而死的民族。”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更願意稱之為浪漫至死……Romantique jusqu’à la mort。看來,您一定接受過專業的繪畫訓練,對嗎?”
查爾斯愉快地笑了笑:“我在上公學的時候學習過素描畫,但也有三四年沒有動過碳素鉛筆——”
輕松愉快的談話一瞬間終結。查爾斯突然不笑了,綠玻璃似通透的眼睛警惕地望着天空,好似空氣中突然出現了什麼不該有的異味。但是克裡斯蒂安什麼都沒聽見,也什麼都沒聞見。
“趴下!”他捂着克裡斯蒂安的耳朵将他猛地撲倒在地上。十幾秒鐘後,一架戰鬥機擦着他們的頭頂飛過,一頭栽在不遠處的淺海裡。幾秒鐘後,機尾爆發出一團火球。但火勢沒有蔓延到整個機身,而是很快地被海水泡滅了。
“是德國人的飛機……”查爾斯喃喃低語。
“什麼型号?”
“梅塞施密特Bf-110戰鬥機。”蘇格蘭人說着,拔出槍,便開始往墜毀的戰機處小心靠近。
克裡斯蒂安膽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襟:“查爾斯……我的意思是,你年紀比我小,我不能讓你冒險——我應該擋在你前面。”
“要是你把我當成什麼柔弱不能自理的笨小子,那可真是大錯特錯。我已經入伍接近四年,比你更清楚怎麼高效地結果一條生命。”
蘇格蘭人不加理會,隻冷淡地把佩槍丢還給他。
“還給你。要是他還活着,試圖結果你,那你就先他一步結果他。”
克裡斯蒂安無計可施地拿着自己的槍,好像捧着一塊燒紅的烙鐵。身邊的查爾斯已經謹慎又快速地靠近過去,不一會兒,從裡面搬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德國人屍體。德國人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剛剛沒了呼吸……老天,看看這稚嫩的面孔,看看這金發,他其實還是個少年呢。
克裡斯蒂安看着德國人長滿金發的流血的腦袋,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他并不是同情自己的敵人,隻是死屍的金發讓他想到了身邊的蘇格蘭朋友查爾斯·蒙哥馬利……他也會在快速下墜的恐懼中,像這個德國少年一樣從天空中跌落下來嗎?
在那可怕的死寂中,查爾斯舉起上膛的槍,冷冰冰的槍口對準了滿頭是血的德國飛行員。
看見德國鬼子,往日靈動活潑的綠眼睛頓時變得冷若冰霜:“如果敵人仍是活的,那就把他變成死的。”
“不要緊,查爾斯,他已經死了。”
但查爾斯并不是那麼确信。他懷疑地搖了搖頭,上前探了探德國人的鼻息,又摸了摸德國人的心跳。
“好極了,剛好省下為數不多的子彈。”蘇格蘭人冷漠無情地指使克裡斯蒂安擡起死者的頭,而他自己則去搬死者的腿。“我們把他埋到遠些的地方去,能拿走的東西可以盡量拿走,能保暖的衣物也可以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