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幾乎纏綿了一整夜,天快亮時,克裡斯蒂安走到海邊,用海水把他們的衣服都給洗了。島上的淡水少得可憐,隻有小水窪裡有些雨水。真沒想到,蘇格蘭佬能靠着那點時有時無的髒水活了一個多月。
“你的頭發長得太長了些。”他從灰色的毯子裡撚出一縷長長的微卷的金發。查爾斯·蒙哥馬利挨他折騰了一晚上,原本正縮在那塊巨大的灰毯子裡打盹,被他的冒犯吵醒了。他閉着眼睛,并沒有争辯什麼,隻是打了個哈欠,往毯子更深處縮了縮。
“……要是能找到剪子,我就給它們全部鉸了(此處是蘇格蘭口音的英語,因此略帶土味)。”
“你有很漂亮的金發,剪壞了還怪可惜……頭發長些,不是更像蘇格蘭原住民嗎?”
“可惜長頭發會藏虱子。”
他們就那樣,為不存在的剪刀和不存在的虱子而辯論。
克裡斯蒂安高興地點點頭:“愛幹淨的蘇格蘭甜心,的确比爬滿虱子的要可愛得多。”
困乏的蘇格蘭人總算睜開了一隻眼睛。他揭開遮擋視線的毯子問法國人:“可愛莫非是什麼适合被用來形容成年男人的詞彙嗎?”
“可是你真的特别可愛。不過,我想我還是會更喜歡姑娘們柔軟的嬌軀。”克裡斯蒂安故意撂下一句惡劣的評價,果不其然,他順利惹到了那個不好惹的小情人。
“彎下腰,法國人。”
克裡斯蒂安聽話地照做了,結果被那隻兇悍的蘇格蘭貓摁着往脖子上咬了一口。
“别胡扯,否則我也能讓你嘗嘗當新娘的滋味。”查爾斯輕笑着,摩挲着法國人光滑的側頸。“對這具死魚一般散發惡臭的身體,你居然也下得去口。”
“那沒什麼錯。親愛的查爾斯,是我深深地被你所吸引。”
“夠了,那是你的一廂情願,不是我的。男明星,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嗎,或者說是對你的每一任情人?”
“當然不是。目前為止隻有您而已。”克裡斯蒂安容光煥發,在曙光裡輕輕攥住查爾斯的手指。“戰後,我一定會到蘇格蘭的土地上找你。”
查爾斯嘟哝着,輕輕抖落了音樂家的手指。
“誰要信你的甜言蜜語,見鬼的法國人……還有,我可不需要記不住全名的情人。”
他假裝生了克裡斯蒂安忘記“奧斯卡”的氣,但這卻正中法國人的下懷。
克裡斯蒂安笑着,用力吻了吻他的手背:“Roger(收到),斯科特·查爾斯·奧斯卡·阿利斯泰爾·蒙哥馬利上士。”
那真是個可愛又造作的名字。
克裡斯蒂安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而他的蘇格蘭飛行員則壓低嗓音發出得意忘形的輕笑。
“想來,我算是The tail-end Charlie……”
(“The tail-end Charlie”指“機尾射擊員”或“機尾機槍”。這裡是查爾斯玩的一個雙關文字遊戲,因為“Charlie”同時也是英文名“Charles”的昵稱,有一種“我是落伍者”或者“我是不被看見的人”這樣的自嘲意味在裡面)
克裡斯蒂安樂了:“今後,希望您能來裡昂看我的表演。”
“我盡量。希望那時,你已經成為了門庭若市的偉大歌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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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醒來,克裡斯蒂安看到查爾斯正眺望着魚肚白的天空,雙臂架在一起,下颌優雅地低垂,那使他不禁感到心潮澎湃——他比熟悉自己的生命更熟悉這個動作。千真萬确,那是演奏小提琴的姿勢。查爾斯在拉一隻透明的小提琴。
他看了許久,揉了揉眼睛。
“我好像出現幻覺了,仿佛聽到了久違的小提琴聲。”
“也許吧,也許你沒聽錯。”蘇格蘭人笑了笑,放下手臂,放在海水裡洗幹淨的手指嚴肅地搭上他的肩膀。“那你不妨猜猜看,我剛才拉的是哪首曲子?”
“我猜是柴可夫斯基的《憂郁小夜曲》。”
“錯了,是《愛的禮贊》。”
“您何必要用善變的埃爾加所作的曲子,來贊頌我們的友誼。”克裡斯蒂安竭力回想道。“據我所知,他可是找了位比他女兒年紀還小的情人。”
“那可不能怪我。”
“真可惜我的手裡沒有小提琴,否則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音樂大師。”克裡斯蒂安晃了晃一隻想象中的空琴包,神采奕奕地打量着他。
蘇格蘭人優雅地笑着,因疲倦顯現出病容的臉上泛起一絲血色。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綠眼睛遺憾又憐愛地瞅着克裡斯蒂安。
“以前我也是很會拉小提琴的,但現在卻沒辦法用耳朵分辨音樂裡細微的變化……我成了一個碌碌無為的演奏者。好在想象中的曲子,是不需要用耳朵去聆聽的。”
當他還在軍事基地裡時,有一枚大約25公斤重的德軍炸彈從天而降,在他面前15米左右的地方炸開了。他被震得打了好幾個滾,之後便昏死過去。他運氣很好,僥幸被掩體擋住了四濺的彈片,但聽力卻大不如前。
克裡斯蒂安不笑了,那些話使他如鲠在喉。如果他也像查爾斯·蒙哥馬利一樣被奪去了靈敏的聽覺,他沒準會絕望到自盡。
“當時你一定痛苦極了,我可愛的金發小姑娘。”
“雖然我不能像以前一樣鑒賞音樂,但我對敵機的動靜還是敏銳如常呢……沒關系,克裡斯蒂安。我堕落很久了,而堕落的人是不會感到痛苦的。”
“您為什麼堕落?”
“為了戰争,為了死去的人,為我用轟炸機和炮彈從平民的人生裡奪去的全部。”
“我不許你說自己堕落。”法國人柔聲低語着,輕輕吻了他的手指。“你是我見過的最高貴也是最幹淨的人之一。”
說到底,他也還是個孩子呢。一個僅一個月就打爛了14架……哦不,15架軸心國戰鬥機的小姑娘。
“你喝葡萄酒嗎,我的友人?”克裡斯蒂安讨好似地問他,“沙灘的某處,藏着許多瓶還能喝的德國白葡萄酒。除了标簽,其他的都完好無損……你想來些嗎,為了慶祝我們的第二次生命?”
“不,我早就不需要酒精的刺激了。”出人意料地,蘇格蘭青年搖了搖頭,拒絕了克裡斯蒂安的邀請。“你去吧。而我會保持清醒,替你放哨。”
見他執意不肯,克裡斯蒂安便一個人去了。他刨出幾瓶葡萄酒,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海,任自己喝了個爛醉如泥。不知道為什麼,強烈的孤寂讓他的心猛然揪緊,眼淚流個不停。
上帝啊……不知為何,我居然就像熟悉我的生命一樣熟悉這片沙灘!他擦着止不住的眼淚,把空掉的酒瓶用力丢進了海裡,跪下來用力親吻了地上的沙子,随後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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