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昭生于寒末之時,距今已有二十三個年頭。
名門望族的生活如何,不足為外人道也。從小優渥的生活除了讓他不至于空腹流落街頭,并沒有帶給他什麼其他東西。家族中條條框框的規矩是用來挑戰的,随時都要保持優雅的儀态是用來打破的,滿牆待學的禮樂詩書是用來擺着看的……和程茂林被冤着冠上“不堪大用”之名不同,商昭從幼時就自己攬了“頑劣不堪,孤僻乖張”的名頭,以此聞名整個商姓一族。
有這個小霸王的出現之處,必定雞飛狗跳。
但很快他就膩味了這種遊戲。長至十四歲,因為父親早逝,不得已繼承馮氏的商昭撿起往日丢下的書本,然後他便發現,不管他閱覽多少經典,都找不到一處可以形容自己内心情緒的詞。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思考:他的快樂和悲傷,是真的快樂和悲傷嗎?
漸漸地,馮昭的内心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所填滿。
他看不清自己的來處,望不見自己的歸處,就算歲月已經把他雕琢成了一個可以扛起責任的男人,馮昭還是無法掩藏自己内心的空虛和迷茫。
很多次他都在想,要不要就這樣死了算了?
反正不管在哪裡,他都是爛人一個。
置身于問心大陣中的馮昭看着面前突然出現的一睹牆,停住腳步呆滞了一下,“……沒有路了。”
“這個地方本來就沒有路。”他身後傳來秋靜淞沉穩淡定的聲音,“馮昭,把你心裡的眼睛擦亮些吧。心有所向,人有所往。佛法中有一句禅語,叫: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一個人如果真正悔過,那麼就算他置身于大海中央,也能找到回去的路。這片海指的是什麼你心裡清楚,你現在看到的死路,不過是你心裡的坎而已。試問你自己都不給自己留後路,又怎麼能看得到腳下的路?”
馮昭看着面前慢慢消失的牆一笑,他一邊踏上“通往秋靜淞所在之處”的道路一邊說:“你不論何時,内心都如此堅定不移嗎?”
秋靜淞垂了垂眼,複又更加有精神的擡起來,“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放棄自己的。”
“就算别人都放棄了你?”
“我的信念,我的志向,我的愛好,我的生命,并不是因為别人才存在的。”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馮昭站在秋靜淞面前悠悠一拜,“昭,受教了。”
秋靜淞挑眉看他,“你已經出來了?”
馮昭保持着作揖的姿勢,“全靠殿下相幫。”
“我其實并沒有想幫你。”秋靜淞擡了擡下巴,冷淡的哼了一聲,握着手中的桃枝轉身跑了出去。
她仍舊記挂着秋家的護衛們。
如離魂般遊蕩在寺廟中的,還包括馮昭的仆從。
他慢慢行至秋靜淞身後,問:“此間殿下可能解?”
秋靜淞搖了搖頭,“我已束手無策。”
這些人看不見她,也聽不到她,她冥思苦想,都想不出任何有用的法子了。
馮昭此時卻自信的一笑,“昭卻有方法可破。”
秋靜淞回頭,滿臉訝異,“你說真的?”
馮昭點頭,伸手指着她裡的桃枝說:“桃木不入陰陽,能使人離魂入夢。”
秋靜淞抓住了重點,連忙問:“如何離魂?”
馮昭一笑,“自然需要念力。”
念力,就是指士族家主接受門下供奉所得的願力。
秋靜淞顯然不具備這項條件。
“你能離魂?”
“這當然隻有掌權天下的程家季氏族人才行。”
可這裡除了程婧,哪裡有别的季氏族人?秋靜淞看着馮昭艱難的扯了扯嘴角,“你在跟我說笑?”
“昭怎敢?”馮昭說罷,一撩衣擺,竟直直的朝秋靜淞跪下。不等她退開,他伸直雙手,兩掌平行于眉心相疊,“昭願帶領馮氏族人,奉殿下為主君。”
秋靜淞的第一反應就是:“你瘋了?”
馮昭是馮氏的家主,從他繼承馮氏的第一天,馮氏所有族人的願力都彙集到了他的身上。若他此時奉秋靜淞為主君,等于說是他放棄了這些願力,再加上他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念力,一起反饋給秋靜淞。
這原本是該給他們商家家主的。
“昭很清醒。”馮昭看着秋靜淞,目光如炬,“昭方才在殿中承諾傾盡身家相送之言,并非玩笑。況且,不論此廂,光是院中五十多條人命,昭也沒理由不這麼做。”
“我不能答應。”秋靜淞側過身,避開他的跪拜,朗聲道:“我現在不過是一個被流放的皇子,根本沒有奪嫡繼位的可能。若是奉我為主君,你知道其他商家人會怎麼笑話你嗎?”
“他們不會知道的。”
“為什麼?”
“因為自昭繼任馮氏後,從來就沒有任何一年準時在年節時分向家主供奉願力。”馮昭簡直坦蕩得不行,他說:“昭在商家,本就是一個潑皮無賴,私吞念力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所以若昭拜殿下為主君,大概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了。”
“那也不行。”秋靜淞煩躁的直接把自己的後背對着他。
不僅隻有季氏才能離魂,現今世間能接受望族念力的,除了當家家主,也就隻有季氏一族,若現在站在馮昭面前的是真的程茂林倒還好,可偏偏是她這個冒牌的!
話說的再多,也改變不了她是暫時替身的實情。
馮昭誤以為她在擔心自己,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解釋道:“若是殿下擔心馮氏念力的事,大可不必。此事解決後,昭完全可以把念力像以往那樣收為己用,絕對不會讓殿下有後顧之憂。”
“反正我是不會答應的。”作為士族之女的秋靜淞根本接受不了望族馮氏的念力,又何必多此一舉反倒洩露了自己的身份?
因為剛才秋靜淞那句口不對心的“并沒有想幫”,所以馮昭不免以為她是在鬧别扭。他想了想,俯下身,換了說法用更誠心的态度請求:“難道殿下忍心置這麼多條人命不顧嗎?難道連忠心耿耿的展氏父子,您也不管了嗎?”
“我沒有不想管。”秋靜淞回過身,不小心瞥到失魂落魄的展正心,鼻子忍不住一酸。他吸了口氣,指着在抱着過道上柱子的程婧說:“你要認主君,不如認她好了。”
“殿下說笑了。”馮昭可不是随便的人,相反他還挑剔得很。
秋靜淞看他跪的直挺挺的,心裡升起一股無力之感,“你不會成功的。”
“從來都不曾迷茫過的殿下您,怎麼此時對自己沒有信心了呢?”馮昭微微一笑,他怔怔的看着秋靜淞,起身,重新跪下朝她行三拜九叩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