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晦暗無光的石面倏然泛起了金輝,一圈又一圈的光暈自法陣中心蕩漾開來,如水面上投下的石子,層層漣漪幽幽鋪展。
傳送陣的正中央,艾利安在光暈正中心,朝沃爾森伸出一隻手,說道:“和我一起回教廷吧。”那姿勢熟悉得幾乎令人出神——
十多年前,艾利安也曾這樣向沃爾森伸手,向他發出“和我一起回教廷”的邀請。
那是他們尚還年幼的時候,一個血色的鄉村。彼時他們身後是火光,是呻吟,是獸潮壓境的坎貝爾。而艾利安站在傳送法陣中,陣法的光芒的亮起像是一道利劍,将艾利安和沃爾森割開,将一方帶往天堂,一方留在地獄。
因為那一次,沃爾森拒絕了。
也是從那一刻起,他們之間悄然生出無法回頭的裂隙。
如今,時光重演,地點仍是一個小教堂,隻不過不再是滿目瘡痍,而是清晨下的甯靜與安詳。
可那隻手,卻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沃爾森的手緩緩擡起,卻又猶疑地懸在半空——那段早已塵封的記憶,忽然像被刀口剝開的傷疤,重新隐隐作痛。
而這一次,艾利安沒有等待。
他一把握住那隻即将再次落下的手,毫不遲疑地将沃爾森拽入自己懷中。
下一瞬,傳送陣光芒暴漲,将二人的身影吞沒。
唯餘老神父仍跪于原地,低聲誦念着禱文。而法陣中那浮動不息的光芒,仿佛和他一起默默見證——曾有兩人,于此踏上命運的新旅程。
“嘿!”
一隻手忽然落在艾利安的肩上,動作輕快地拍了一下。艾利安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般,彈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平靜——因為他知道是誰在這樣和他打招呼。
下一刻,那個熟悉的、帶着稚氣的聲音随之響起,那人将一隻手臂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艾利安的肩膀:“這個周末你又要回教廷嗎?”
艾利安的衣領被拽得有些歪斜,可他并未在意,隻是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沃爾森,這周日輪到我主持晨禱了。”
攬住他的人忽然将臉貼近,那是一張尚顯稚嫩的面孔,頂多九歲上下,卻已初顯坎貝爾領主未來的風采——那雙湛藍的眼睛②占據了他臉上大半位置,天真與狡黠這兩個有些沖突的神色在他的眼裡同時閃爍,顯得活潑可愛。臉頰因剛才的奔跑而有些微微泛紅,臉上細小的絨毛被陽光輕輕鍍亮。
“這有什麼好抱歉的?沒事!”沃爾森毫不在意地笑着,“我可以再偷偷溜過去找你!”
他語氣滿是不正經,說完還擠了擠眼睛。這是因為沃爾森早已摸清了如何偷偷潛入教廷艾利安的房間,這是獨屬于他們兩人之間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艾利安看上去有些為難,還沒有長成那種波瀾不驚模樣的他,兩道眉毛有些糾結地纏在了一起:“可是……嬷嬷說下次我再偷偷放你進來,就不會再給奧達飯吃。”
奧達是沃爾森從梵提帝都的小巷裡撿回來的流浪狗,剛出生不久,小小的、骨瘦如柴。沃爾森看着那條可憐的沒有母親的小狗,有些想到了自己,于是偷偷用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羊奶馍誘騙它走出巷子。然而學院宿舍不允許養寵物,坎貝爾又實在太遠,他隻能請求艾利安照顧。于是艾利安便拜托了在教廷的嬷嬷代養了這隻狗,雖然嬷嬷一邊嫌棄,一邊卻從不讓它餓肚子。
沃爾森眨了眨眼,忽然湊近艾利安耳邊,小聲道:“沒事的,不是你偷偷放我進來的,是我執意要闖進去的!是你攔不住我。”
一股帶着草葉氣息的清香從沃爾森那邊飄來——艾利安猜測好友看到自己後,剛從草地上爬起來追上他——讓他不由自主紅了臉。他慌忙捂住耳朵,急切地反駁:“教義上……不允許撒謊。”
“可你沒有撒謊啊,”沃爾森理直氣壯地看着他,“哪次不是我自己翻進去的?而且——”
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帶着些小情緒指責道:“上上次我差點卡住了,你都不幫我,害我的衣服被劃破了一道大口子。要是被祖父知道了,他又要罵我了。”
艾利安瞪大眼睛,對着這樣不公平的指控而震驚:“上上次,明明我不在房裡……你是自己偷偷溜進來的,我怎麼幫你?再說了我都要嬷嬷幫你縫補……”
“那就對了嘛。”沃爾森得意地拍了拍他肩,“我是‘偷偷’進去的,跟你沒關系。你也沒有撒謊。”
“你……”艾利安被他這套歪理說得結巴。
就在這時,一道刻薄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哈,真是破爛鬼!衣服壞了居然還要縫?”一名穿着考究的學童在說話的同時,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看着他們。
沃爾森的神情卻毫無變化,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這樣的冷嘲熱諷,自從他這個來自“邊陲小城”的小貴族踏入帝都以來,幾乎日日都有,他早已學會了怎樣将它們當作空氣。
但艾利安不同。
年幼的聖子,還未将情緒封進最深的心底不讓任何人知道。聽到朋友被這樣羞辱,登時眉頭緊蹙,脫口而出:“那是美德!沃爾森才不是破爛鬼。”
他的聲音清亮而堅定,繼續說道:“主曾教導,節儉乃是福音之本。”
但這一番言語并未起到任何作用,反倒換來一陣譏諷的哄笑。那些站在遠處圍觀的孩子們,有的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捂嘴竊笑,有的則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
因為他們從來都不喜歡艾利安。
他的聖子身份固然尊貴,可那副永遠端正的儀态、永遠溫順的應答,還有老師們贊許的目光,無一不在提醒着這群纨绔子弟——他們被對比得黯淡無光。
至于沃爾森?他們甚至懶得掩飾對他的輕蔑。
一個來自坎貝爾邊陲的小子,族徽上的金漆都快掉光了,能進這所學院純粹是帝國施舍的恩典。他長得再俊朗,成績再優異,在他們眼裡也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野種”。更可恨的是,他居然還敢用那種譏诮的眼神回敬他們,仿佛他們才是可笑的一方。
之前嘲諷沃爾森的那位站在最前頭的孩子臉上寫滿不屑:“節儉是窮鬼騙自己的說辭。我父親說過,那些平民省吃儉用一輩子,還不夠買下我們家餐桌上的一支燭台!”
艾利安的拳頭在身側握緊,小小的他站在那裡,卻不知道如何辯駁,他隻是從小被灌輸、教導神的教義,卻不能明白這世間運行的真正法則。他也的确不擅長争執,哪怕是為朋友。
“小教條要哭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