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地上,指節生疼,但那點疼根本比不上心裡撕裂般的疼痛。
“我可以戰鬥的……我明明能留下來……”他低聲嗚咽,像是在對祖父抱怨,又像是在對自己忏悔。
他甚至開始懷疑,祖父把他送走,是不是根本不相信他?是不是壓根就不覺得,他撐得起坎貝爾?
但忽然間,記憶的深處猛然浮現出祖父臨行前的那個背影。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祖父——烈火之中,老人的背影宛如山嶽,一手持斧,一手護住他們兩個,告訴他:“你做得很好。”
沃爾森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起伏得厲害。他閉上眼,再次睜開時,那雙湛藍的眼眸裡已無半分迷惘,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偏執的倔強。
“如果我現在就倒下,祖父拼死送我離開算什麼?”
“如果坎貝爾就這麼塌了,那我這條命又算什麼?”
他咬緊牙關,雙手緊握祖父遺落的戰斧,指節泛白,一寸一寸地撐起自己踉跄的身體。
“正如我對艾利安說過的——我會用盡一切手段來保衛坎貝爾的安甯。因為我是——沃爾森·坎貝爾。”
無論前路是烈火、是廢墟、是萬丈深淵,他都要一步步踏過去。
“既然沒人來……”他仰起頭,目光中閃爍着堅定的星光,“——那我就自己來。”
吊燈灑下柔和的光暈,銀器照應出燭台的火光,酒液泛起深紅的顔色。穿着得體的女士們與肩佩族徽的紳士們在圓廳中徐徐而行,笑語盈盈。仿佛所有的不幸都被阻擋在這片富麗堂皇之外。
而沃爾森·坎貝爾,這位“來自西境、剛熬過一輪獸潮、失去了最後親人的小領主”,正伫立其中,像是一塊不合時宜的發了黴的黑面包,被放入了精緻的下午茶當中。
他剛向一位看似和藹的男爵夫人緻過禮,後者帶着得體的微笑寒暄了幾句,旋即轉身離去。下一瞬,那笑意便轉為譏諷,飄向她的同伴:“他竟然真的來了,還穿着那雙舊靴子。”
“聽說坎貝爾如今什麼都沒了,連口熱飯都吃不上,真可憐。”
“難怪這孩子連衣服都這樣不體面。”
他們的聲音并不高,卻精準地敲擊在了沃爾森的耳膜上,震得他心頭發澀。
他擡起頭,那些剛才還在竊竊私語的人們瞬間恢複了得體的微笑,仿佛方才的言語隻是幻覺。
沃爾森沒有說話,隻是略微垂首,掩下眼底翻滾的尴尬和憤怒。
他身上的禮服是二十年前的款式,那是獸潮與大火中府邸裡唯一幸存下來的一件像樣的衣物,勉強能讓他穿着入門,而不是被擋在門外。
這已經是他本周第四場社交宴會了。自從趕來帝都接受領主頭銜那日開始,他便輾轉于各類舞會,不斷地寒暄、點頭、微笑,隻為向任何一個看起來可能心軟的“朋友”開口借款。
他甚至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混迹貴族圈的商人,卻因此遭到了本就冷漠的貴族們更深的鄙夷。他們笑着稱他為“伸手讨錢的滑稽小醜”,好似下一刻他就該翻跟頭逗樂,換他們幾句假惺惺的贊賞。
即便如此,還是沒有人願意借他錢。
一些人推說财政吃緊,另一些人則輕描淡寫地說“稍後聯絡”。但他知道在他轉身後,那些人就會立即拿起羽毛筆,為一筆豐厚的生意簽下他們的大名。
他也曾在酒會上聽見某位貴族低聲調侃:“坎貝爾?哦,光明神在上,就算我真把錢借給那個可憐的孩子,等到收賬那天,他一個子兒也還不回來,那我又該怎麼辦?”
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個空有領主頭銜的破落戶,甚至不比他們領地羊倌的兒子好上多少——至少他還有一群羊能放呢,而自己的領土上除了焦土與廢墟什麼都不剩。在他們看來,自己的結局就是,簽下土地轉讓契約,拿着一袋金币窩進帝都的某個賭館,喝着劣質烈酒,在賭桌上賠光最後的家産,最後醉倒在牌桌邊,嘴裡還絮叨着“我是坎貝爾的領主大人”,然後被人當個酒瘋子笑話一通。
但他仍一次次走進這些金壁輝煌的廳堂,面對這群虛僞的貴族,向每一個可能松口的對象彎腰低語,屈身緻意。
因為他不能屈服,也不會屈服。隻要能籌到一筆錢,換上足夠的糧食與種子,佃戶就能活下來,來年的土地裡才能長出綠芽,希望才會萌發。
他繼續擠出一個笑容,仿佛真的沉浸于這場宴會似的,走向下一位貴族,重複着那些禮貌到毫無意義的開場白:“能在此處遇見您,真是我的榮幸。願我們聊得愉快……”
話音未落,便被旁側一陣刺耳的調笑打斷:“喲,這不是沃爾森嘛,自從畢業後可就沒見着了,你還真的成了——破爛鬼?” 最後那個詞對方并沒有出聲,而是無聲地朝着望過來的沃爾森做出了口型,配上他臉上微笑的表情,這副場面任任何人看到,都隻會以為是同學之間打招呼罷了。
沃爾森對上說話者不懷好意的眼神,和旁人投射過來的視線,隻将原本湧到嘴邊的諷刺咽了回去,臉上也拉起一個生硬的微笑,說:“啊,好久不見,羅伯特閣下。在這裡見到您真的很高興。”
對方的笑意更盛,像是看到了脆弱的獵物正乖乖将脖子送上砧闆。畢竟他曾是被沃爾森在學院中揍得最慘的那批人之一,今日能見對方如此低姿态,自然覺得痛快。
羅伯特從揚起的唇角裡吝啬地掀開一條縫隙,從中飄出他的話語:“哎呀,都是同學,聽說坎貝爾最近可是不太好過啊……不過呢,我手上最近正好有一筆錢……”
沃爾森知道這人沒安好心,可也清楚,眼下他沒資格拒絕任何可能的籌資機會。他沒有作聲,隻等對方繼續表演。
羅伯特卻沒再說話,隻是低下頭看了眼自己擦了幾噸鞋油,以至于蒼蠅停上去都會打滑的,光滑得能夠反光的鞋面。他咂了咂嘴,一臉得意地說道:“唉,不好意思,我的鞋頭有點髒,請容我整理一下。”
話音落下,他卻并未有任何動作,而是好整以暇地看向沃爾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