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光瑾改過一次名字。
父親姓季,母親姓藍。
無論如何好像也輪不到光。
那天光瑾回家,藍婷踩上高跟鞋拉着他風風火火地要去改名。
香奈兒的香氣混着汗氣,在七月的暑熱裡正散發股焦躁的味道。
她做什麼事情從來不商量,總是想一出是一出。
“你瓊姨不是去派出所了嗎?我填了申請表,給你改個名,我找大師算過了,季這個姓不好,給你換一個。”她晃着手裡的申請表還有一大堆材料,睫毛上的防水睫毛膏被汗水暈開。
“光怎麼樣?陽光的光?和光同塵的光。”
“光,真好!聽起來就陽光滿面的,每天都曬太陽,多開心啊!”
藍婷簽字,筆尖在紙上洇開小團墨漬,和花似的盛開。
屏幕裡“季瑾”的名字被删除時,光瑾聽見自己重重的心跳聲。
帶着新改的名字出了派出所。
藍婷蹲下來,雙手捧着他的臉。防曬霜混着汗水糊在她掌心,蹭得他臉頰發黏。
“小瑾!”她眼睛亮得驚人,“光瑾。”
她嘿嘿笑,“光多好,曬太陽的光,開心的光,以後你走到哪,哪就亮堂堂的!”
那天傍晚,藍婷帶着他去吃肯德基。她點了雙倍芝士的漢堡,把自己那份肉餅偷偷塞進他盤子。“吃多點才長高。”
算是與藍婷的回憶裡,難得的溫情。
她的心血來潮,好溫暖。
但他好像做不到了。
遮光窗簾将日光絞殺成稀碎的灰。
房間裡黑漆漆的,沒有太陽,沒有光。
他依靠藥物睡眠很久了,就算是吃藥也是半清醒狀态,裹着無邊無際的眩暈。
大部分時間,就是睡不着。
坐着、站着、躺着、閉着眼、睜着眼,無論如何,連做夢都是奢侈的。
不過還好,習慣了。
很久之前,他對這個婆娑世界的認知,很爛,糟糕。
人也爛,事也爛。
總是處于消耗的狀态,滿足别人,滿足自己,無論如何學習、如何努力,欲望像是沒有邊際的谷倉,無法被填滿。
他的母親藍婷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她厭倦季榮松身邊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卻總裝成多愛她的樣子。
她總說,“萬事萬物都會過去,人總是要死,快樂稍縱即逝,沒有人會真正快樂,人生命中的一切,總是被命運推着走,而你,無可奈何。”
外婆喜歡說,“開心點,有啥事兒能過不去,睡一覺就好了嘛。”
可是,好像不會再好了。
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開,在乎的事情一件一件消逝。
睜眼,起床,刷牙,吃飯,睡覺。
重複。
周而複始。
沒有什麼是有意義的,也沒有什麼是無意義的。
走在街上,有人在嬉笑打鬧,他們笑、哭、悲、喜,喝着酒,說着髒話,樣貌醜陋。
直到遇到真正喜歡的事情,如風筝有了線,有了牽挂。
他熱愛建築,在冰冷的水泥牆,鋼架中呼吸,看着高樓疊起,看2D到3D,既神奇又美妙。
後來他遇到江嫀。
應該說最開始,就遇到了江嫀,隻是當時他還沒意識到。她是闖入那片荒蕪、寸草不生之地的唯一生命,一隻永遠歡快,堅強、自立、活潑的鳥。
她似乎不喜歡這個形容,所以光瑾總是自己默默地想。
怎麼會有人會這麼頑強呢,她明明經曆了很多痛苦,卻又好像沒什麼能把她打倒似的,熱愛世界,熱愛一切。
光瑾坐在窗前,拉開窗子,世界如同潑了墨一般,失了顔色,小雨淅淅瀝瀝地下。
老天爺,能不能眷顧他一次,他說了啊,讨厭下雨。
在這最後一天,給他一個充滿陽光的下午。
好不好。
夏天的飛鳥,飛到他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
林恂收到一封短信。
【請幫我把小貓寄還給她,多謝。】
心髒猛地抽痛。
林恂突然想到什麼,他瘋狂跑,跑在大街上,跑在樓梯中,像是急促的鼓點,驚飛了路邊的麻雀。
在這個處處堵車塞車充滿人的21世紀,沒有什麼比他的腿更快了。
“呼 呼 呼 呼”
肺要炸了,他聽見自己劇烈劇烈的喘息聲,每吸一口都辣得鼻腔發酸。
但他不在乎。
房間是明亮的,窗簾拉開着,甚至窗子也在通風。
氣流湧動。
床上的人睡得很熟。
是啊,他很累了,安頓外婆的一切後事,他太久沒休息了。
像個不知道休息的空心人似的,疲憊、遺憾、痛苦,一切都埋進了那堆骨灰裡。
他在睡嗎?
他是睡着的嗎?
林恂不知道,他伸手,試探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