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靖之見他舉動不免“幸災樂禍”,因他前幾日亦不勝其“擾”,逼得他忍着痛打了一套燕形拳,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已複原如初才作罷。聽他所言又有些頭疼,他一介小卒,連日來又是升遷又是“被總兵召見”,營中同袍對他日漸恭敬,他卻覺得自己如同陷入了一個沼澤。大丈夫當以功業自居,但較之顧氏父祖的榮光,他就如那星穹流螢,便是這流螢之光怕亦是多少因了顧氏之名。他更不比今日韓仙谷中長眠的昔日袍澤……
“顧大哥……你也在?”楚兒不知又從哪裡尋了了不得的補藥、偏方,喜滋滋地進來。顧靖之忙轉身朝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拉着她往外走。楚兒猶自回首張望,“任大哥睡着了?”任柱半蒙着臉大氣不敢出,一邊心中感念顧靖之。
除夕夜,玉宇無塵,疏星點點。夜幕下的校場上,熊熊篝火燃起了将士們的熱情,除了值守、巡視之人,都三五成群圍在一起縱情恣意。日前犒軍的肉食尚有富裕,架上的幾隻烤羊滋滋冒着熱油,軍中禁酒,喝的是當地的青梅果酒,有出身北地的将士喝不順口,渴了就去枝頭上抓一把雪。
顧靖之靠牆坐在校場一角的石墩上,遙想起京中的雙親,嶺南的祖母,風度翩翩的李元霁,不拘繩墨的徐仲銘,耿直淳厚的許長澤……仔細算來,自己到雲嶺不過月餘,卻仿佛已過了許久。
楚兒飲了些果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閑聊,怕她思親無憑、思鄉無寄,他就娓娓地跟她講他想到的那些人,他們曾經的過往。夜幕沉沉,場中的篝火也漸漸微弱下來,臂上一沉,楚兒歪着頭倚他身上睡意朦胧,一縷若有若無的杜若香幽悠浮動,灰貂大氅邊沿的絨毛輕撫着她精緻的下颌,他忽然想到“如此良人何”,情難自禁地吻了下她的額頭。楚兒睜了下眼,凝着顧靖之近在眼前的眉睫癡然一笑,忽然仰臉輕啄了下他的右頰,然後抱着他的臂膀蹭了蹭,滿足地睡去。顧靖之一時間百骸震動,她醉意闌珊,那他呢?
新春日一早,楚兒來尋顧靖之,想邀他一起去看看小麂子,卻見他摩着一柄短劍入神,連她進來都未察覺,便背了手側了腰肢往他眼前一湊。顧靖之一省神,嘴角扯起一弧微笑,她卻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未及斂起的怅惘。見他不着痕迹地收着短劍,便打趣道:“是什麼寶貝,都不舍得讓我瞧瞧?”
顧靖之納劍入鞘,“确是把吹毛斷發的寶劍,仔細傷了你。”
“哦?那我倒要試試。”楚兒說着已拔下一根發絲,躍躍欲試。顧靖之不想掃她的興,隻得抽出劍身,看着她将發絲橫置于劍刃之上,鼓起玉腮輕輕一吹,發絲分斷兩截飄然而落。“當真是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顧靖之笑意寥落,“削鐵如泥,削泥自是不消說。”
楚兒不明所以,卻聽顧靖之道:“六歲那年立秋,我随家母去一位世叔家拜訪。無意中發現了世叔家的酒窖,我尋思着父親往日小酌的怡情便也想嘗嘗這杯中物。奈何酒壇泥封嚴實得緊,幾番掄拳手上通紅,”顧靖之笑了下,“但沒好意思呼疼……那妹妹靈機一動帶我去世叔的書房摘了這柄短劍。”
顧靖之擡眼,見楚兒亦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四目交投才一本正經地問道:“那削泥如何?”
顧靖之向來不擅逗趣,此時卻故作遲疑道:“削鐵如泥,削泥亦如……鐵?”楚兒莞爾,粉靥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