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德帝又恢複了往日裡親臣明君的模樣,仿佛适才那個為達目的,軟硬兼施不擇手段是旁人。
“給魏将軍賜座,今夜朕要與将軍同飲,不醉不休。”
魏桓猜忌,他不清楚賢德帝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行遠,嘗嘗這宮中禦廚做的菜,是否合你胃口?”
“微臣能得此殊榮,與陛下同食一味,實在三生有幸。”
賢德帝忽然歎息,話鋒一轉,“懷安一事朕心中愧究萬分,若非朕氣昏糊塗,貶他左遷,那聞家也不會死于流寇之手,僅留一個孤女。”
自古帝王最是薄情寡義,竟會因一罪臣之死悔恨動容,可笑至極。
魏桓明知他在撇清關系,卻并不敢挑明,若非魏桓收到了聞姚寄來的信,或許真的會信這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語。
“世事無常,人各有命,陛下别再感懷挂心,切勿傷及龍體。”
禦前宮女來替魏恒斟酒,他看着杯盞裡的似水一般的清酒,忽而感慨起來。“陛下還記得十幾二十年前,臣與您,慎王殿下,還有懷安久長咱們五人,時常約着醉仙樓小聚。”
賢德帝手中夾菜的筷子一頓,并不想勾起舊話,“太久了,朕記不清了。”
是記不清,還是舊事不敢重提?
魏桓在哀在歎也在怨,“算來,久長已故十六年了。墳頭的草都有半人高了。”
賢德帝皺眉不悅,“你提張極做什麼?”
聞言,魏桓悲從中來,原來當初年少意氣風發立下的豪言壯語,高枕龍床的這位,早在榮登高位之際,将它忘卻。
“臣明白陛下對那前朝逆臣張極恨之入骨,可張久長亦是張極,久長亦是陛下之友。”
他言語隐晦,能坐上皇位的豈是等閑之徒,他聽出魏桓的含沙射影。
意外的,賢德帝未曾言語。
京都城中一個低門小戶,毫不起眼的的張家,先前也曾風光一陣,全憑一個大家都有些鄙夷的庶長子。
張極年幼時才華出衆,終日刻苦,很得先生青睐。
可父親官卑言微,他又為妾室所生。他在書院念書時,并不受到那些個高門顯戶的待見。蔭封之家的子弟厭他在夫子面前出盡風頭,時而戲弄于他。
一個人樣貌天賦皆是佼佼,在這滿是皇親國戚,冠蓋如雲的京都城中,不出彩的家世,便成了唯一可以诟病指點的東西。
張極十八入仕,之後幾年,年紀輕輕便坐到兵部左侍郎之職。他公正廉潔,文官清流,忠君愛國,可皇子造反,弑殺父兄,忠君之臣亦死于忠君二字。
賢德帝非是恨張極忠君,他是恨張極而非忠他為君。
魏桓是為張極與聞姚鳴不平,可聞姚之事牽扯頗多不能道于明面,隻得就着十七年前那場宮變之後的事,着重點破:“陛下不想提久長?是心中憤恨還是歉意?”
果不其然,賢德帝摔碗勃然大怒,“魏桓你這是在逼君?你莫要以為你如今執掌三軍朕就不敢罰你。”
魏桓道:“臣不敢。”
今帝王,本為先帝四子,在他前頭有三個哥哥,立長立嫡,無論如何這皇位也落不到他頭上。
當時的太子乃是公孫皇後所出,先帝長子。
太子無德無能,可廢另立,無人異議。可當時太子賢良方正,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鞠躬盡瘁,得民心得臣心,地位穩固。
先帝病重,儲君代理國事,忙得焦頭爛額。
這也讓四皇子鑽了空子,夥同彼時還為五皇子的慎王逼宮造反,讓先帝越過儲君傳位于自己。
賢德帝上位後先帝薨逝,他将太子囚禁于東宮,其次便除掉公孫一族和五皇子以外的其他幾位兄弟。
他嗜血殘暴,皇位也來名不正言不順,引得大批朝臣不滿,有的追随先帝,有的刺殺新帝,有的口誅筆伐。
朝堂上,擁太子黨,以徐太傅為首,他指着黃袍加身的新帝罵道:“亂臣賊子,暴戾恣睢,長惡不悛,必将自取滅亡。”
賢德帝見張極也站太子黨,咬牙切齒說:“久長,多年好友,你也不肯歸附于朕?”
張極一如往常,恭敬謙卑,“微臣不敢與君稱友,陛下擡舉了。”
他深知同君為友,不亞于與虎謀皮。
徐太傅是堅定的太子黨派,死不歸降,賢德帝便拿他先開刀。
新帝大批清掃太子黨,魏桓與聞姚怕張極執拗,陛下不顧舊情殃及池魚,輪番勸道:“久長,公孫家外戚幹權,為禍朝綱,搜刮民脂民膏,若是太子當真繼位,恐怕江山易主。”
張極搖搖頭,“公孫家錯,非是太子之罪,太子已在盡力挽救。”
魏桓拍案而起,“太子如何挽救?難不成他能殺光那盤踞多年的公孫家?别忘了,他身上可有一半流着公孫家的血。”
張極并不懼死,他不卑不亢的望着魏桓,“我自為官起便立誓一身赤膽,忠君愛國,願以死明鑒,絕不背棄。”
魏桓不忍見他赴死,當即軟了語調,“那張家呢?你妹妹呢?他們該當如何?”
“我行我道,無關家人。”
翌年,擁護太子黨的權臣們皆抄家斬首,位卑的官吏都貶職流放,而太子受了手足相殘的打擊,也知自己已是傷鶴折翼,無力回天。
一杯毒酒一條白绫一心悲戚,名存實亡的太子殿下自溢于東宮。
從此朝中再無異心,新帝高台龍椅之位,逐漸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