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王雖為天子同胞親弟,執掌三軍,可越是權勢滔天,不論親疏與否,定會慘遭君王忌憚。
陛下此舉是捧亦是摔。
他以慎王身負重傷,靜卧養病為由,卸下他執掌三軍的兵權,暫時移交魏桓,後将他遣去封地,無诏不得回京。
經此一事,讓朝中有心擁護慎王稱帝的黨派惶惶不安,人人自危。
偏此時,衆人皆大氣不敢吱聲的時候。慎王一黨,戶部尚書聞姚跳出來上奏疏,勸谏陛下顧念君臣之誼,手足之情。
聞姚忤逆聖意,蔑視皇命,惹的天子龍顔震怒。
當即就要将他打入牢獄。
或與聞姚共事的同僚,或得他舉薦入仕的官吏,或與他非親非故并無交集的臣子,都為他紛紛求情。
是以聞姚為官坦蕩,憂國憂民,懇請陛下不要傷了舊臣之心來勸言。
君王無奈,隻将他貶職禮州,任期三年。
魏桓何嘗不知,帝王敏感多疑,是以左降之名除不忠之黨。
遷降途中或有流寇,或有刁民,任職之地,貧瘠苦寒,無論哪項都足夠證于聞姚死得突然且合乎情理。
這才是陛下對慎王一黨,真正的以儆效尤。
對待昔日舊部尚且如此狠心毒辣,滿朝文武百官也幡然醒悟。自古帝王多薄情,擔憂這無妄之災哪日便落在自己頭上,被迫倒戈擁皇不再起異心。
歲暮天寒,凜冽的風雪飄了到京都城中,凍死了大批君子能臣。
還記得聞姚離京前那日餞别,他們坐在酒樓之上,俯瞰車水馬龍,街道繁華。
魏桓吃了一口菜,抿了一口酒。
不禁感歎道:“酒還是從前那般滋味,可菜的味道與色澤皆變了,許是我嘴刁,有些吃不慣了。”
“還記得當年嘛?我們都想不到,久長那副文弱書生的模樣,竟也能飲下半壺醉仙樓的烈酒。”
說着說着,魏桓失笑一陣,又不再言語。
還是聞姚率先出聲,打破了這沉寂的場面,“時過境遷,早已物是人非,别拘泥于從前,人是要活在當下的。”
魏桓問道:“懷安你呢?悔嘛?”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蒼生萬民之天下,民心所向亦是我之所向。既身居高位,不能隻求明哲保身,總要有人為不公谏言。”
隻他之命,就讓天下人看清為君不仁者的殘暴。聞姚不悔,哪怕獲罪入獄,不得善終,哪怕史書抨擊,遺臭萬年,隻要無愧于心,都不曾後悔。
要恪盡職守,廉潔奉公,必不能所有事都盡善盡美,譬如家人。
“你愈發像久長了。”魏桓透過他的眼眸,似是看見了另外一人,“我是說,十七年前那樁陳年舊事,你後悔過嗎?”
聞姚搖頭道:“行遠,你還是沒将我的話聽進去。”
魏桓音色緩緩,“為官多年,今朝我卻在疑心,我所行之道是否坦蕩。爾虞我詐,趨炎附勢之下,我秉持的真心,是否是良道?”
慎王被驅逐一事,他仿佛第一次看清,穩坐高堂之上那位萬民仰賴的天子。他在質問自己,忠君是否值得。
幾十年的朋友,聞姚豈能不懂他心中困擾,開解道:“即将遠走,我便說句大逆不道枉為人臣的話。你既無心忠君,便一心愛國,為百姓圖謀,為社稷安定。”
魏桓頓悟,“定當竭盡全力。”
幾杯烈酒下肚,愁緒仍然不減。
聞姚擱下酒盞,終于開口道:“我此去禮州窮途末路,恐怕再難回京。我家中人丁單薄,父母未曾給我生一兩個兄弟姐妹,蓁蓁家中也僅剩她一人。我自幼與你同窗讀書,校場習武,曆經風雨波濤,早已情深似手足。而今将絮兒托付于你和明娴,雖萬般不舍,我與她母親終究心安。”
魏桓應承下來,他明白此事已成定局憑他單槍匹馬,撼動不了天子旨意。空有惋惜,無扭轉敗局之力。
魏桓道:“将昱兒也留下吧,我同明娴會看顧好他們兄妹二人,定将昱兒絮兒待如親子,不讓旁人非議欺辱他們毫分。”
他為聞姚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聞姚謝絕了他的好意。
“你的心意我何嘗不知,絮兒身為女子,體弱多病尚且年幼不知事,她留下少遭人忌憚。反之昱兒,年少聰慧,但實在莽撞,我擔心他留于京中惹事生非。我不希望你一番好意,引得自己惹火燒身。”
後來,聞姚說了許多,說了他們兒時趣事,也聊了年少時的圖謀報負。
最後将手輕覆在魏桓的肩頭,歎了一口氣,這口氣仿佛歎盡世間薄情悲涼之人,又仿佛在歎少年時候的淩雲壯志一去不複返,取而代之唯有花謝人散。
“若…若是……”聞姚一句言語梗在喉中,噎了許久才啞聲道:“若是為君者不肯罷休,讓絮兒病死床榻吧,這是我與她母親的意思。”
此言一落,魏桓身軀一震,堅定道:“我自将她視作親女,竭力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