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的插曲隻能算平靜日子裡的小小浪花,錢淺完全沒往心裡去。隻是綿綿心情仍舊不好,晚上吃了肉包子、喝了濃濃的羊湯,都沒能好轉。
江遠山不能再來,倒讓錢淺覺得輕松不少。
他前年已經及冠,去歲又順利通過鄉試,定是要去奔錦繡前程的。青州江家的門楣在那擺着,若叫他家裡誤會二人有什麼糾葛,豈非白白惹了不必要的麻煩?
次日午後,錢淺給書肆送去話本。
掌櫃問:“還是老規矩?”
錢淺怔了怔。往常話本大都是江遠山帶給書肆,她來送話本的次數極少,掌櫃突然說老規矩,她一時不知是指什麼,隻得應付道:“啊,是。”
接了掌櫃給的報酬,她又特意提起江遠山正在備考會試,讓掌櫃不可再去打擾,往後的話本她自會送來。
明明沒說什麼過分的話,掌櫃卻連稱不敢,約莫是怕耽誤了江遠山科考,江家絕饒不了他。
舅母昨日來鬧,其實不過時隔一天,就是錢淺及笄的日子。
錢淺并不喜歡過生辰。
前世家人為她舉辦了盛大恢弘的十八歲成人禮,父母為她引薦了他們的優質人脈,自豪地向人炫耀着女兒高考成績優異,得到多少名校的青睐。她也不負衆望,用高超的指法演繹了華麗的鋼琴曲,又用唯美的芭蕾舞徹底折服所有來賓,成為那日全場最耀眼的星。
然而不過半月時間,這顆耀眼的星就從天穹跌落地獄。
她再也不喜歡慶祝什麼,不僅僅是讨厭那種落差感,更是覺得“物極必反”一詞大概有點子玄學在裡面。
但今年不一樣。
在這個世界,男女十六歲就算成年,是合法婚嫁和參加科舉的年紀。這意味着,她終于可以把綿綿的戶籍辦到自己的戶籍下,徹底脫離綿綿那個惡毒的繼母了。
這總歸是值得慶祝一番的。
從書肆出來,錢淺先去車行定了一日的馬車,打算這兩日帶綿綿去郊遊,轉而又去買了綿綿愛吃的杏仁酥和醬鴨,最後還到酒樓要了隻炖得軟軟爛爛的大肘子和酸酸甜甜的糖醋魚,這才拎着食盒和油紙包回了家。
想來大吃大喝一頓,再痛痛快快玩一天,綿綿就能徹底忘記舅母帶來的不快。
沒想到綿綿居然不在家,書案上隻留下張字條,寫着:我去老地方玩。
錢淺拿着字條尋思,這孩子近來外出的次數明顯增多,難不成是結識了什麼新朋友?
綿綿本姓蘇,剛出生就沒了娘,她爹又找了個繼母,結果在她五歲的時候,爹也病故了。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過五十歲左右的時代,沒有抗生素和先進的醫療設備,一場高熱、一個小傷,都可能奪走一條生命。這無論如何也怪不到綿綿身上,可她繼母卻說她是克父克母的災星,成日對她非打即罵,生生把她打出嚴重的心理疾病。
綿綿極度社恐怕生,不僅僅是心理上的。繼母長久的虐待,已經讓她産生軀體化反應,她無法與陌生人靠近,會驚恐症發作,渾身顫抖、喘不上氣。
鄰居李嬸初見綿綿,熱情地塞給她一個蘋果。不想綿綿突然發病,小臉煞白呼吸急促,顫抖倒地抽搐,可把錢淺吓壞了。
将綿綿帶回家這四年,錢淺一直不敢輕易帶她出門,偶爾出門必緊緊護好,完全不敢讓路人碰到她。
如今難得孩子願意主動出門,錢淺欣慰之餘又有些傷感。她終究陪不了綿綿一輩子,應該鼓勵、鍛煉綿綿自己去面對這個世界了。
綿綿頂着太陽在河裡摸着了一下午河蚌,正在岸邊一個接一個地砸開,一旁的碎蚌殼和蚌肉已經堆成了小山。
眼見太陽西斜了,她拿出手帕打開,看着帕子中央那個還沒紅豆大的小蚌珠,一臉沮喪。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頓時緊張起來,微微歪頭去偷瞄。
那是一位衣着華貴、身形朗逸的男子,卻蒙着眼睛,摸索試探着向河邊走去。
許是那人眼上蒙着的絲帶,讓綿綿沒有往常那種害怕的感覺,索性大膽好奇地觀瞧。
那人擡着手臂,小心地伸出腳試探,一步步靠近水邊。眼瞅着他就要邁進水裡了,綿綿終于忍不住開口:“别再往前了。前面,是河了。”
她聲音不大,那人卻聞聲停住,摸索試探的身軀立即挺直,站得無比端正,朝她的方向輕輕颔首:“多謝。”
來了生人,綿綿不打算再待下去,拎起小竹簍準備離開。
男子突然問道:“請問姑娘,這裡可還有其他人?”
綿綿四下看了看,輕聲說:“沒了。”
男子又問:“那這條河深嗎?”
綿綿點點頭,又意識到人家看不見,于是重新說:“河邊不深,但中間很深,可以過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