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書杭裝作不經意地舉目四望，慢悠悠來到升旗台下方，挽住最中間的紅旗旗杆，心裡高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唱着唱着，心裡反而不那麼害怕了，像有聖光庇體似的。
鬼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也不急，反正他有的是時間。他淡定地坐到升旗台上，手指輕點，靜止的紅旗便無風自動，飄得悠揚又詭異。祁書杭心裡有些發緊，如果是面對一個普通同學想到他家，祁書杭會問到我家來幹什麼，說完兩人達成契約，是能彼此信任的。但是這個認識不到五小時、神通廣大的鬼，他的話隻能作為一種裝飾。
不知過了多久，悠悠的聲音傳來：“我有一萬種方法知道你家住在哪裡，還有你的血親、家族，也有一萬種方法對付根本觸碰不到我的人類。”
祁書杭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他，隻見他輕輕撫摸上升旗台，掌心下生出一些微弱的藍光，光像水一樣逐漸流淌到整個石頭，在光的包裹下，升旗台的顔色悄然改變，大理石的深沉顔色變成了金色，粗糙的紋理變得光整。祁書杭目瞪口呆，他打開電話手表的燈光，想看看大理石究竟變成了什麼，在白光照射下，充滿金屬質感的黃色石頭發出貴氣的光芒——好大一坨黃金！大理石竟瞬間變成一塊黃金。
“這種方法不光能對器物，也能對人類起效的哦，如果你想永垂不朽的話。”那鬼像在逗弄小孩，但内容有些惡毒。
祁書杭聽得腦一熱，心一橫，将之前面對這鬼的迂回丢得一幹二淨：“我知道你厲害，你是超脫的存在，你大可以在我面前展示你的力量，你捏死我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可那又怎樣呢，你想通過我見到我的家人，然後再一并受你威脅，弄清楚什麼狗屁才能看見你，要是不配合，就一通‘金木水火土’的施加在我們身上，我告訴你，除非我死了。”
那鬼怔住，他沒想到這個十幾歲的小孩會如此硬氣，他将手輕撫在祁書杭的肩膀，感受到祁書杭一哆嗦，但他的目光仍舊強硬。
恐懼是本能，但對抗恐懼是意志。更奇異的是，他在對方身上感受到熟悉親切的氣息。
良久，那鬼說：“你是個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孩子，強大和恐懼并不能摧折你，我想給你講個故事，或許你會對我有所改觀。”
鬼擡手示意他坐下。祁書杭猶豫再三，才伸手摸了摸金燦燦的大石頭，小心坐下。鬼就坐在他身邊，一雙古井般幽深的眼睛看向遠方。祁書杭突然有個奇妙的想法，有句歌詞唱的是“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現在是什麼情況，應該是“我們坐在方方的黃金石頭上，聽鬼瞎扯淡”。
“時間過去得太久了，就從我最初到達這個世界的時候開始講起吧，雖然我一直都清楚，這并不是故事的開始。那是個破廟，裡面供奉許多神仙，隻是長年沒人上香和維護，神像身上的油彩都剝脫了。我的第一眼記憶是神像身後巨大開裂的破損，再到他并不堅硬的铠甲，直到斑駁殘碎的全身。”
“我在破廟遊蕩很久，熟悉每一尊神像的模樣和他們身上的裂痕，我開始好奇，為什麼他們不能跟我一樣四處活動，為什麼蟲子和鳥兒能在他們身上停留，但不能在我身上，為什麼水坑裡的我長得跟他們不一樣，為了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我離開破廟去往其他地方。我看到了活的人正在被殺死，他們正在打仗，士兵殺士兵，也殺平民，平民難以忍受，于是揭竿起義，經過多年的厮殺後，勝利的人建立政權，殺戮減少。
“但這樣的日子并不會持續太久，他們又會陷入新的大規模厮殺。極少數死去的人過段時間會變成鬼魂，這個時間不太統一，短則數十年，長則數百年，他們跟我的形容并無二緻，于是解答了我的問題，原來我并不是廟裡的神靈，而是曾經存在過的生人，隻是沒人認識我。”
祁書杭聽得津津有味，仿佛偶然讀到一本塵封已久的有趣書籍，面對這些古老又罕見的文字，他莫名興奮，好奇詢問：“什麼樣的人會變成鬼魂呢？”
“求而不得，寤寐思服，由生轉死，志不能改。”鬼輕聲回答，他的吟誦悠長蕭瑟，像獨奏的編鐘。
祁書杭似懂非懂，問：“是沒得到東西，遺憾的意思嗎？”
鬼點頭：“遺憾到死、并沒釋懷的意思。”
“那你的遺憾是什麼？”
鬼：“我不記得了。”
祁書杭：“啥？這麼重要的事情你都能忘？”
鬼：“做人時記得越深的，做鬼時就忘得越幹淨。摒棄過去，才能長久存在。”
祁書杭打個哈哈：“這不挺好的嘛，沒有遺憾地存在，多輕松呀。”
鬼露出苦笑：“壽歲綿長不是祝福，是詛咒。看天涯變成海角，滄海變成桑田，而我面貌如初，且無能為力。如同青山，不知何時起，不曉何時休，飄飄兮若仙，寥寥兮似鬼，不明何以死，談甚何以生。”
對于這段半文半白的話，祁書杭聽得很迷瞪，每個字都聽得懂，但串起來理解就像隔了一層霧，畢竟他隻是個水靈靈的高中生，對生死的認知僅停留在家裡親戚去世，就再也見不到了，以及清明節和春節要去敬祖先以求得到他們的保佑。
祁書杭一條腿上擡，踩在黃金石頭上，手肘拄上膝蓋，手掌托住下巴，目光看向前方，輕輕歎了口氣：“這個，啊，這個，死了就不用計較那麼多了吧，也沒啥用了，你的時代早就結束，你改變不了什麼，也回不去了，但是…”祁書杭閉嘴。
鬼笑着搖了搖頭，自嘲似的，随後他收起深邃但略帶悲涼的目光，轉而變得靈動生氣，看向祁書杭，也将腿支棱在石頭上：“但是什麼？”
“但是你出來吓人就不對了啊！”祁書杭脫口而出。
“你是我第一個吓到的人。”鬼答得也快。
祁書杭挑眉：“這是你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
鬼也挑眉：“說不準，大概率我們有親緣關系，我可能是你那迷人的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