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位于牆壁中央,正對大門口方向,進門一擡頭就能看到。神龛整體呈暗紅色,前面半镂空,雕花朵、祥雲、仙鶴等輕盈紋樣,邊框做成天柱,纏繞雄壯威武的龍鳳,龍鳳眼睛以紫色寶石點綴,神龛内不供觀音,不奉羅漢,卻是一個手執長槍、身披铠甲的武将,武将魁梧,神色肅穆,隐能見其殺敵之姿。
神龛前有牌位,上書“瑜嘉國神勇鎮北大将軍朱辭之靈位 ——祁氏子孫恭立”。牌位前有一香爐,插了十幾支燃燒殆盡的香燭,香爐邊有個盤子,整齊擺放了幾個新鮮蘋果,以及花花綠綠的“阿爾卑斯”糖和“親嘴燒”辣條。
神龛立在高處,俯瞰下方一切活動,像在施加威嚴的震懾,又像予以寬闊的庇護。鬼的目光留連在神龛内,倒不是感受到什麼,隻是他更喜歡老物件。現在的科技呈爆炸式增長,物質豐沛程度遠勝從前,做一個精美靈巧的物品根本算不了什麼,更有些工業流水線,一天能生産上千件幾乎一模一樣的物品,這些東西是人類理性和利益的高度結晶,是效率的表現,并不足為奇,因為未來還會有更高效和優質的方法打造更精巧靈敏的東西。
他想象,在某個清晨,一位老人手攥一把磨過無數次的刻刀,在一塊跟他差不多年紀的木頭上,一刀刀刻下他心中那位将軍的模樣,木屑簌簌落下,将軍手裡的長槍似能殺敵,直到蓋碗茶盡,夕陽西下,将軍身上的光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發光的紫色寶石,始終為将軍熠熠生輝。
或許在那個美麗的一天,老人的心态跟将神龛擺放在這裡的人是一樣的。鬼緩緩飄上空,正對神龛仔細端詳,從木頭腐朽程度和雕刻風格來看,這個物件大概是兩百年前的東西,對他來講,準确來說其實不能叫老物件。不過這個将軍足夠老,他是瑜嘉曆史上非常著名的人物——一千多年前瑜國名将朱辭。瑜國和嘉國在千年前勢同水火,而他最著名的事件就是對抗嘉國,要是他知道後人将他的牌位寫成“瑜嘉國”,不知道會不會憤然詐屍嘔出一口老血。
祁書杭還在跟祁女士“媽媽長”“兒子短”的。鬼獨自走近神龛,伸手覆在神龛頂部,緩慢閉上眼睛,緩慢吐息着,就像人在閉目養神。祁書杭瞥見了,忍不住看他,又好奇又覺得有趣,因為這是鬼在路上跟他講過的“進食”——以器物的時間為食。紙會泛黃,會變脆,最後會變成碎渣渣,是時間流逝造成的器物衰朽,他參與并加速了這個過程。但祁書杭的臉色逐漸變得嚴肅。
不一會後,他周身的黑氣和黃暈似乎加深,不知道是不是吃飽了,看上去陰氣森森。鬼睜眼,手離開神龛,搓灰似的,在撒什麼東西。祁書杭從包裡摸出一塊巧克力,端着小闆凳走了過來,踩上小闆凳踮腳,擡手将巧克力放到供盤裡,跟花花綠綠的零食一起。祁書杭一把打落鬼手,眼神警告——離神像遠點。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汲取這個器物一點時間,但祁書杭心裡不太舒服。
祁女士以為祁書杭揮這一下是在打蚊子,并沒多想,隻是叮囑:“站穩!小心點,别把蘋果碰下來了,今天剛放上去的。”
祁書杭轉過頭:“媽,這神像是什麼時候擦的?”
“今天啊,怎麼了?”祁女士随口講到。
“哦,對對對,是該今天。”祁書杭邊點頭嘴邊應和,為了不被祁女士發現異樣,他從凳子上下來了。今天是十五,是清潔和供奉神像的日子。可他明明在神像上看到了一層并不算薄的灰塵,那是經年累月的痕迹,是被鬼吃掉的證明。
不準吃他——祁書杭瞪向鬼,并做了個口型。鬼将目光遊移到天花闆,假裝沒看到。他其實不需要進食,因為根本餓不死,汲取一點點時間會讓他感到更舒适而已。他曾經一度禁食三十年,妄圖餓死自己,但除了心裡有些難過之外,并沒有造成任何損失,可見其性命堅硬,遠超水熊蟲。
祁女士又張羅着給孩子洗臉洗腳護膚按摩,熱鬧程度堪比在農村摟席,祁書杭則是既享受又放空,還有點打瞌睡。穿着睡衣的他在床邊胡亂問了一句“你睡不睡覺啊”,祁女士立馬應和“媽睡那個屋”後給了他一個晚安吻,溫柔地親在額頭上。
“我不睡。”你忘記我跟你講過,我不會困了嗎?鬼說得很小聲,無論是出口的話,還是心裡的暗語。他觀察了一萬次人們的禮貌舉動——在有人要睡覺時,要小聲講話,現在終于能用上一次。他察覺出自己的刻意,但并不覺得矯情或羞恥,隻是感到有種淡淡的情誼在這樣謹小慎微的舉動中流露出來,這種情誼十分陌生,但他接受地十分容易,并伴随一點點愉悅感。
祁書杭睡了,睡得很沉,很舒适,跟他平時一樣,心裡無大事,自然無驚懼,不一樣的是,他做了一場夢,夢到他真正的祖先,也就是供奉在客廳裡的朱辭。他的形象是很刻闆的,如同客廳裡的神像,如同博物館裡的畫像,如同廣場上的雕塑,他緩步走到祁書杭面前,伸手搭在祁書杭肩膀上,面帶笑意疑惑問道“小朋友,你能看見我?”。祁書杭覺得莫名其妙,自己當然能看見他,這有什麼值得回答的呢,于是就沒開口。
朱辭閉上眼睛,祁書杭立馬覺得胸口發緊,呼吸不暢,想掙脫卻動不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體裡出去,迅速進入到對方身體裡,他想喊停下,卻怎麼都說不出話來,轉眼間,朱辭睜開眼,他已經變成了孩童模樣,周身籠罩黑色的霧氣和黃色的光暈,而祁書杭卻覺得心力交瘁,有瀕死感。
祁書杭難受得受不了,終于憋屈地醒了,他發現自己趴在床邊緣,胸口抵在棱邊上。他急促地呼吸了兩大口,慢慢緩過來,可驚吓和束縛感殘存。他想找到鬼,立馬就要看到。當時怎麼就睡着了呢?他“啪”的一聲按開燈,打破了深沉的黑夜,他趿拖鞋走出卧室,輕聲呼喊“九門大鬼”“九門大鬼”。每次喊這個名字莫名有種羞恥感,他想着要是找到鬼,一定要問一下對方有沒有小名。
鬼并沒有在室内,祁書杭在小院裡找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座假山上,翹着腿,歪着脖子,靜靜地看着什麼。祁書杭走近一看,他目光所及是一叢打苞的昙花。月色皎潔,襯得昙花花苞清麗聖潔,宛如沉睡的仙子。不過祁書杭對靜态的花啊草啊沒啥興趣,自從在生物課上知道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後再不能直視任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