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到明铮的回答,就聽見有人踩着跳闆上了畫舫。
歸夢将手收了回去。
竹簾被人掀開,是船家進來回話:“二位公子,莳花樓的兩位樂娘來了。”
竹簾外依稀是兩個窈窕身影。
關鍵時刻被打斷,歸夢不悅道:“誰說要找樂娘了?”
那船家有些傻眼,解釋道:“是您同意了小的才去請的……”
歸夢不欲當着明铮的面發火:“罷了。既來了,就在外面随便揀拿手的唱兩段,别多話,唱完自然有賞錢。”
她說完,從荷包裡掏出一塊銀餅擱在桌上,揚揚臉讓船家下去。
簾外的人忙活起來,這畫舫地方寬敞,縱然是船頭,面積也很是富餘。
不一會兒就看到二女模糊的身影似乎是坐下了,一女面前擺着桌子奏琴,另一女不知是唱歌還是用别的什麼器樂。
随着幾下琴音調試,很快琴聲與歌聲就響了起來。
唱曲的女聲嗓音軟糯甜膩,有着吳地口音。歌聲被秦淮河上的水聲一漾,多了幾分清淩。
唱的是眼下最時興的曲子《玉妃引》:
薄襖輕羅自在飄,
半點含羞遮綠葉,
三分暗喜映紅袍。
瑞雪凝成冰玉肌,
錯把落英當有意,
紅塵一夢笑誰癡。
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斷回腸,思故裡,漫彈綠绮。
……
歸夢初時聽着也不覺唱得多優美,但聽到“錯把落英當有意,紅塵一夢笑誰癡”這句,不覺心念一動。仿佛這歌伎正唱到了自己的心事。
她瞥一眼明铮,他背對着船頭,也并不轉過身去看簾後的歌伎,隻面色如常,靜靜聽着曲子,偶爾自斟自飲一杯。
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讓歸夢心中又急又惱。方才她的問話和舉動已經很是主動露骨了,她的女兒身份也是呼之欲出了。若不是碰巧樂伎來了,她已經主動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他到底是否知曉呢?
一段過後,琴音漸悄,歌聲也歇了。有清越靈動的笛聲忽起,嗚咽纏綿,被夜風和流水聲激蕩着送出好遠,似乎整條河上其他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不見了,都被這無雙的笛聲被壓住蓋過。
笛聲漸奏漸高,孤高峻拔,如出谷明月,又忽而轉柔,如潺潺細溪,情緻宛轉,纏綿不絕,如泣如訴,如慕如怨。
歸夢不料這市井之中竟還有如此笛藝精絕之人。她雖對笛子一竅不通,但平日參加宴會甚多,也聽過不少吹笛奏樂,均不如今夜的笛聲這般讓她驚豔。
明铮顯然也被這笛聲鎮住了,側耳傾聽,很是入神。
一曲終了,不免讓人有些意猶未盡。
歸夢起了好奇之心,喚船家帶這兩名樂伎進來。
竹簾微掀,兩道倩影伴随一股甜膩的脂粉香氣柔柔地飄了進來。
左側那女子身量微豐,眼含春水,毫不羞怯,頗有一番袅娜風流之态。
右首的女子卻是低垂螓首,身材嬌小清瘦,素白的手上握着一根翠綠的竹笛,想來方才吹笛的便是她了。
左側女子顯是老練許多,堆起甜笑上前盈盈見禮:“奴家名喚玉藻,見過兩位官人。”
歸夢平日所交所見的要麼是世家貴女,要麼就是尋常婦人。風月場中的女子,她卻是從未接觸過。
今日一見,确是别有風情。
她向來離經叛道,對于身份階級看得極淡,是以不會抱有什麼偏見,當下将荷包内剩下的銀兩盡數取出,賞給二女。
玉藻見客人出手如此大方,一張臉笑成了春花,千恩萬謝地接了,又扯扯右側吹笛女的衣袖,拉着她讓她一同道謝。
吹笛女輕輕的低聲說:“多謝二位官人厚賜。”
她擡頭的一瞬間,歸夢看到了她的容顔——确是一張好顔色的面孔。
那玉藻本也可算是美人,但和她一比頓時有些黯然失色了。
她滿頭青絲梳成了斜斜的堕馬髻,隻用了一枚素钗,并無多餘妝飾。月白色的攢花襦裙上繡着粉紅月季,白嫩的香肩上隐約可見一條豔麗的鮮紅肚兜絲帶,讓人忍不住遐想。
她十分清瘦,鎖骨嶙峋,整個人如同風中的一支蒲葦瑟瑟。
薄施粉黛的嬌容看着有些蒼白,眉宇間更有一縷化不開的清愁。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眉上一顆朱砂小痣,歸夢覺得分外熟悉,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似的,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明铮原本一直背對着二女,此時聽到那吹笛女說話方才轉身。
“敢問這位姑娘芳名?”明铮的聲音有些發緊,短短一句話像是從喉嚨裡艱難吐出的。
往日那雙平靜、淡然,從不起任何波瀾的眼睛這會兒也有些失了神,隻牢牢地釘在了那吹笛女子的身上。
歸夢覺得有些奇怪,莫非明铮看上了這吹笛女的美色?
那吹笛女擡眼看到明铮的瞬間也是如遭雷擊一般,嬌軀顫抖了起來,臉色也愈發蒼白。
她握着竹笛的手攥得更緊了,仍是低着頭:“奴家……賤名錦瑟。”
明铮起身走近兩步,像是想把她看個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