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傍晚時分,長虞城外。
橙黃粉紅的餘晖漫過半邊天,襯得天空水洗一般藍,落日餘芒鋪在城上,光影明明暗暗,雖是傍晚,天色卻還亮着。
城門之上,一年過半百、身着官服的老者站在微風中,平靜目視遠山,單手握拳貼于胸前,身側一壯年男子着戰甲,腰懸配劍而立,兩人身後士兵一字排開,個個手持長槍,抖擻精神,昂首挺胸。
天地間靜默得隻有清風徐徐和鳥鳴啾啾,倏地,一陣浩蕩急促的馬蹄聲響起,由遠及近,愈發清晰,路的盡頭還未見人,已有漫天塵土飛揚而起,接着,為首那人一身銀白戰甲,策馬領先而出,率先出現在衆人視線之中。
隻一瞬,浩瀚的朝廷軍隊齊齊奔馳而出,護着中間一輛馬車,轉眼間至城門之前。
“到了!顧将軍到了!快,出城相迎!”長虞太守說罷,撩着官袍往下走,守将緊随其後,身後跟着幾個随從。
城門之外,賀今宵翻身下馬,就見門内遠遠走出來一行人。
為首那人精神矍铄,面帶笑意:“下官乃長虞太守薛巢,見過顧将軍,将軍舟車勞頓,城内已略備薄酒,給衆将士接風洗塵。”
身後守将也拱手作揖:“長虞守将程越見過将軍。”
李祝酒在馬車上早就被颠得不知道東南西北,這一停車,他急急忙忙鑽了出來。
雙方頭領在城門前互相見禮後,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城。
當日夜裡,長虞主街擺滿宴席,仆從侍女魚貫而出,給遠行的将士添菜斟酒。
風塵仆仆的将士們個個推杯換盞,大快朵頤,恨不得将那行軍途中吃幹餅的委屈都填補上。
街道熱鬧非凡,吵至半夜,百姓卻也無怨,還有人偷開門扉看外面的将士。
門縫裡,一垂髫小兒仰頭去觸母親的下巴:“阿娘阿娘,是不是顧大将軍來了,他帶着天兵天将來打跑壞人了?”
那女子輕笑着撫摸孩童發頂:“是,顧大将軍來了,以後那些蠻人休想再欺負我們,顧大将軍是孜須最最厲害的将軍。”
太守府内,太守設宴款待,也是美酒佳肴,水陸畢陳,長長的食案上各色菜式種類繁多,看得李祝酒有種鄉巴佬進城的不适感。
老實說,幹餅子吃多了突然吃山珍海味,還真有點不适應。
沒吃兩口,主座薛巢歎氣:“顧大将軍,長虞的形式不容樂觀,您初來乍到,我本不該在這時候跟您說這些,但是……”
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任誰都能看出來局勢危急,甚至都等不及吃完這頓飯,李祝酒和賀今宵對視一眼,兩顆心都往下沉了沉。
賀今宵舉杯遙敬:“我雖然奉命平亂,畢竟是遠道而來,不熟悉這裡的情況,以往打仗我都是去北邊,這南邊我還真是頭一遭,太守大人眼下想跟我說些南邊的情況,我求之不得,怎麼會怨時機不對?”
程越一聽這話,怒地拍桌:“顧将軍既然都這樣說了,那我等也當如實以告!兩三個月前,有一夥人流民大概二十來人入城求援,我和太守本是好意接納,誰曾想入城後,這夥人從包袱裡掏出兵器就開始傷人,搶了我們幾十匹馬,好些糧食布帛大喇喇地出城去了!”
“那夥人我們抓到幾個,刑訊逼供後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流民,是且蘭人,就是被頭領派來試水的!後來的一個月,這些人僞裝後從各個城門進來喊打喊殺,搶糧搶錢,這長虞城中駐軍不過五百人,平日裡負責守衛城門和日常巡邏,連太守大人府上也沒幾個府兵,根本就應接不暇,這才上書朝廷求援。”
李祝酒一邊聽,一邊吃着碟子裡的豬頭肉,粗糙的胃在漸漸适應後終于吃出了真香的感覺,他看向程越:“也就是說且蘭人隻是搞些偷雞摸狗的小動作,并沒有敢真正兵臨城下?城池未破,西南何來流民?”
剛才那一瞬,他腦海裡全是荊棘嶺歇息那晚遇到的流民,幾百号人,個個衣衫褴褛,奄奄一息。
薛巢自顧自飲了一杯,又是歎氣:“晏大人有所不知,我們這西南之地,山高谷深,地形複雜,城池以外山中也有村落,那且蘭人幾次搶劫後,摸清了守城的情況,帶着人就将城外幾個村莊屠得幹幹淨淨,是以,沒被侵略的村子裡那些人才會收拾細軟家當逃走。”
“原來是這樣。”李祝酒回着話,頓時感覺這個爛攤子簡直爛透了:“西南以前經常被騷擾嗎?”
“也不是,我們這裡雖說是邊陲,城外确實有些小國和部落,但是比起咱們孜須王朝,也并不起眼,是以以往不常進犯,真來搶也不敢把事情鬧大,最猥瑣的時候甚至隻敢在城外村子裡偷村民地裡的莊稼。”程越搭話後,又是郁郁寡歡地飲了兩杯:“最近一陣子,他們都沒來,我和太守大人成天擔驚受怕,怕援軍遲遲不到,怕且蘭狼子野心,幸好顧将軍你們終于趕到了,我隻怕就在近日,且蘭又有動作。”
喝得醉醺醺,但還沒忘記正事,程越打個酒嗝:“對了,晚些時候,我讓人将西南邊防圖給将軍送來。”
“有勞程總督。”賀今宵搭着話,眼神卻一直往李祝酒碗裡瞥,瞧這人一晚上沒吃多少,夾起一筷子鹵肉放到對方碗裡:“多吃些,這一路上吃得粗糙,你都瘦了。”
這動作落到對面張寅虎眼裡,眼角直抽抽,他猛地灌了口酒:“我真是老了。”
真是越來越看不懂顧将軍了,這一路來,顧将軍對晏大人溫柔體貼得像個小媳婦似的……
他依稀記得半年前,兩人還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朝堂上吵得雞飛狗跳,晏大人被顧将軍一腳踹飛……
出征之前的朝議上,晏大人主和,顧将軍主戰,兩人政見不合,彼此互罵時唾沫橫飛,那唾沫星子差點被把對方淹死,最後晏大人氣不過給了顧将軍邦邦兩拳。
現在他倆的關系……嗯……張寅虎直呼看不懂。
從開宴起,四喜就趴在一邊瘋狂啃豬蹄,眼下嗦得幹幹淨淨的骨頭堆了一桌,猛地聽到顧将軍這麼關心少爺,他胸腔裡憋了一股火。
顧将軍憑什麼比他更關心少爺?
他不服!
于是四喜眼巴巴看了一眼盤子裡最後一個豬蹄,雙手奉給李祝酒:“少爺,你吃。”
李祝酒随意扭頭,就瞧見四喜滿臉滿手都是油,獻寶似的捧着那豬蹄,眼珠子倒是快落上去,由于靠得近,四喜身上一股子油腥味兒直竄他鼻喉,李祝酒控制住表情,伸出食指将人往外推了推:“不用,我不愛吃。”